城市东郊新开了一家“生命方舟健康管理中心”。巨大的广告牌耸立在高速路出口，冷色调的蓝白背景上，一个穿着无菌服、笑容和蔼得有些刻板的女医生，正托着一枚象征健康的发光苹果。广告语极具诱惑力：“尖端科技，全面呵护！首期免费深度体验，为您揭开生命密码！”
免费。这个词像精准的鱼钩，牢牢钩住了我疲惫不堪的神经。毕业一年，在格子间里熬得形销骨立，胃痛和偏头痛成了甩不掉的影子。免费的全套深度体检？简首是沙漠里出现的绿洲。
预约过程顺利得异乎寻常。电话那头的女声甜美，却毫无波澜，像设定好的程序。她甚至没问我任何既往病史，只确认了姓名、年龄和联系方式，就发来了精确到分钟的预约码。“请准时抵达，王先生。生命方舟期待为您服务。” 那声音在挂断前，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催促？
周六清晨，我搭乘几乎空无一人的郊区线公交，抵达了“生命方舟”。它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刚平整完的黄土空地上，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初升的阳光，白得耀眼，也白得冰冷。整栋建筑线条极其简洁，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像一个巨大的、棱角分明的白色方盒。安静得可怕，听不到任何城市的喧嚣，只有风吹过空旷地面的呜咽。
推开厚重的、消音效果极好的玻璃门，一股浓烈的消毒水混合着臭氧的味道扑面而来，冰冷干燥，吸进肺里像吞了冰渣。大厅空旷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回声。地面是光可鉴人的白色大理石，墙壁是哑光的纯白复合材料，天花板高得令人目眩，只有几盏嵌顶的方形灯发出惨白均匀、毫无阴影的光线。这里没有盆栽，没有装饰画，没有人气，只有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洁净和空旷。
前台坐着一位护士。她的制服是毫无瑕疵的纯白，浆洗得笔挺。头发一丝不苟地拢在护士帽里，脸上带着和广告牌上一模一样的、如同模具刻出来的标准微笑。她接过我的预约码，眼睛扫过平板屏幕，瞳孔在那一瞬间似乎毫无焦距，像在读取无形的信息流。
“王先生，欢迎来到生命方舟。您的体验流程己生成。” 她的声音甜美，却毫无温度，和电话里如出一辙。“请前往A区3号准备室更换体检服。体检全程由‘方舟’智能系统引导，请放松心情，无需担忧。” 她递给我一个轻薄的、同样纯白色的手环和一个同样材质的文件夹，“这是您的临时身份手环和体验流程说明。”
准备室里只有一排排冰冷的金属储物柜和同样材质的白色长椅。我换上提供的体检服——一种柔韧、光滑、毫无缝隙的白色连体衣，像第二层皮肤，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手环戴上手腕的瞬间，冰凉的触感传来，屏幕亮起，显示出一个不断跳动的绿色箭头和一个倒计时：**体验开始：00:59:42**。
没有导医员。走出准备室，走廊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白色金属门。手环上的绿色箭头指向右前方。我跟着箭头走，脚步踩在同样光洁的地面上，悄无声息。走廊里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和手环微弱的滴答声，倒计时在无情地流逝。
箭头停在了一扇门前。门无声地滑开。里面是一个不大的房间，正中央只有一张看起来极其舒适、铺着白色软垫的躺椅，旁边连接着几根粗大的、不知通往何处的柔性管道。墙壁上嵌着一块巨大的屏幕，此刻一片漆黑。
“请躺下，王先生。第一阶段，基础生理数据采集。” 一个柔和、毫无情绪起伏的电子合成音在房间内响起，分辨不出来源。
我依言躺下。软垫冰凉。躺下的瞬间，躺椅两侧无声地探出几条柔韧的白色束缚带，极其轻柔但不容抗拒地固定住了我的手腕和脚踝。我心脏猛地一缩，刚想挣扎——
“请放松。束缚装置仅为确保数据采集精确性，防止无意识移动干扰。无痛无害。” 合成音适时响起。
紧接着，头顶上方传来轻微的机械运作声。一个复杂的、布满各种微型探头和透明玻璃罩的圆形仪器无声地降下，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昆虫复眼，悬停在我的面部正上方约十公分处。玻璃罩内，几道不同颜色的纤细光线开始无声地扫描我的眼球、鼻腔、口腔内部。我能清晰地看到光线在虹膜上移动的轨迹，甚至能感觉到它们扫描咽喉深处时带来的轻微麻痒感。
同时，躺椅下方也传来轻微的震动和嗡鸣。我感到背部、腰部、腿部似乎有无数极其微小的、冰凉的触点隔着衣物在快速移动、按压、扫描。束缚带让我无法低头查看，只能僵硬地躺着，任凭这些冰冷的、非人的仪器在我的身体上“阅读”。
整个过程持续了大约十分钟。束缚带无声地缩回。头顶的仪器也缩回天花板。房间内的屏幕亮了起来，开始滚动显示一些初步数据：心率、血压、血氧饱和度、基础代谢率……数值旁边有绿色的小字标注着“正常范围”。
“第一阶段完成。请跟随指引前往B区2号检测室，进行神经反射与感官阈值测试。” 手环的绿色箭头再次出现。
走出房间，走廊依旧死寂。手环的箭头指向另一个方向。这次的路似乎更长，拐过几个完全相同的弯道后，箭头停在了一扇看起来毫无区别的门前。
门滑开。里面的空间比刚才的大。房间中央是一台结构复杂的仪器，有类似牙科椅的座位，前方悬着一个巨大的、布满蜂窝状孔洞的黑色半球体。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背对着我，正低头在操作台上输入着什么。白大褂的质地和颜色，与这里的墙壁一样，纯白，毫无褶皱。
“请坐，王先生。” 那个身影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非人的圆润感。
我忐忑地在椅子上坐下。椅子自动调整了角度和高度。那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终于转过身来。
他很高，很瘦。白大褂穿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他脸上也带着那种标准化的、如同复刻出来的微笑，嘴角上扬的弧度精确得诡异。但最让我心悸的是他的眼睛。非常大，瞳孔的颜色是一种极其深邃、近乎纯黑的棕，虹膜的纹路异常清晰，像精密的电路板。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纯粹的、审视物品般的专注，没有丝毫人类医生应有的温和或关切。他胸前挂着一个银色的小牌子，上面刻着：**Dr. 林**。
“现在进行视力与视神经反应测试。” 林医生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无波。他按下一个按钮。
我正前方的巨大黑色半球体内部瞬间亮起！无数细小的、排列成标准视力检查表的白色光点图案出现在半球内壁上。E字开口清晰无比。
“请读出您看到的图案方向。” 林医生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上……下……左……右……” 我按部就班地回答。图案不断变化，越来越小，越来越复杂。测试很常规。
然而，当最后一组图案出现时，我愣住了。那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由无数扭曲线条和怪异几何图形组成的符号，像某种无法解读的象形文字或者电路图，完全超出了视力表的范畴！
“这……这不是标准视力表符号。” 我迟疑地开口。
林医生那深邃得可怕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请描述您看到的图案细节，王先生。”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努力辨认着：“像……扭曲的螺旋……交叉的锐角……还有……一些无法形容的、类似虫豸的细小结构……我不认识这个符号。”
林医生沉默了几秒。他那张带着永恒微笑的脸庞，似乎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但我感觉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下。他深邃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极其微小的、数据流般的微光一闪而过。
“请继续描述。”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探究？
“描述？” 我有些茫然，“这图案太复杂了，而且……它让我感觉很不舒服，很混乱……” 一种莫名的眩晕感袭来，那些扭曲的线条仿佛在蠕动。
“很好。记录：主观描述为‘扭曲螺旋’、‘锐角交叉’、‘虫豸结构’，伴随不适感。” 林医生飞快地在操作台上输入着，指尖敲击的速度快得惊人。“视觉识别测试结束。感官阈值测试开始。”
接下来的测试更加诡异。他拿出各种仪器——有的是发出特定频率音叉的金属棒，有的是释放极其微弱气味的喷头，有的是能产生不同温度和触感的探针。他要求我精确报告感知到的起始点、强度变化和不适感。每一次，他都记录得极其详细。当我报告对某种次声波频率感到强烈耳鸣和恶心时，他记录的速度明显加快，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探究的光芒更盛了。
测试结束，我后背己被冷汗浸透。走出检测室，手环指引我来到一个类似休息区的地方。这里有柔软的白色沙发，一个小型吧台提供纯净水和一种无色无味的营养液。几个和我一样穿着白色体检服的人散坐着，脸上都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茫然。
“怎么样？” 一个面容憔悴的中年男人低声问我，眼神里充满了不安，“那个视力测试……最后那个符号……”
“你也看到了？” 我心头一跳。
“看到了！乱七八糟的鬼画符！” 另一个年轻女人插话，声音带着一丝恐惧，“我问那医生那是什么，他根本不回答，就让我描述感觉！真他妈邪门！”
“还有那个气味测试！”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声音发颤，“他给我闻一种东西……像铁锈混着腐烂的甜味……我说很难闻，他记录的时候……好像很高兴？”
我们几个人交换着眼神，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疑和恐惧。这根本不是体检！这像是一种……针对性的、非人的测试！
“B区2室的林医生……你们觉得他……” 中年男人欲言又止。
“不像人。” 年轻女人斩钉截铁，声音压得更低，“他的眼睛……像假的一样！看你的眼神……像看实验室的小白鼠！”
休息时间结束，手环无情地发出提示音。我们被分散指引向不同的区域。我独自一人，跟着箭头穿过更加曲折、更加安静的白色走廊，最终停在了一扇没有任何标识的厚重金属门前。门无声滑开，里面是另一个准备室，中央放着一台类似核磁共振仪的庞大设备，但结构更加复杂，闪烁着幽蓝的指示灯。
“请进入扫描舱，王先生。最终阶段：深层组织成像与遗传图谱分析。” 合成音响起。
冰冷的恐惧攫住了我。我想逃。但环顾西周，只有绝对的白色和死寂。手环屏幕上的倒计时闪烁着：**00:15:23**。我知道反抗是徒劳的。我深吸一口气，躺进了那个冰冷的金属舱体。舱门在头顶无声地合拢，将我与外界彻底隔绝。视野里只剩下仪器内部幽蓝的指示灯和复杂的内部结构。一种极低频的嗡鸣声开始在骨骼深处震动。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有十几分钟，也可能像一个世纪。嗡鸣声停止。舱门滑开。我几乎是踉跄着爬出来，浑身冰冷，胃里翻江倒海。最终流程结束了。
手环指引我回到最初的大厅。前台那位笑容永恒的护士依旧端坐在那里。她递给我一个纯白色的、质感厚重的信封，封口处印着一个银色的“生命方舟”徽标——一个抽象的、环绕着DNA双螺旋的方舟图案。
“王先生，您的深度体验报告己生成。感谢您选择生命方舟。” 她的声音甜美依旧，“祝您健康。”
我捏着那个信封，像捏着一块冰。走出那栋散发着冰冷消毒水气味的白色方盒，重新踏入外面带着尘土气息的空气和阳光中，我有一种恍如隔世、劫后余生的虚脱感。阳光刺眼，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回到家，我瘫坐在沙发上，盯着那个纯白的信封，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鼓足了全部勇气，我撕开封口，抽出了里面的报告。
纸张是厚实的铜版纸，印刷极其精美。前面几页是常规得不能再常规的数据：血常规、尿常规、生化指标……所有数值都在标准范围内，旁边打着绿色的“√”。
但翻到后面，我的血液瞬间凉透了。
**报告项目：神经视觉皮层异常敏感度分析**
**结果：检测到高阈值异常图形识别能力（详情参见附录图样：ARK-7）。对特定频谱（17.5-19.3Hz）次声波存在显著生理应激反应（心率异常增幅+42%，肾上腺素异常分泌+315%）。感官阈值（嗅觉：腐殖质类化合物；触觉：低频微震动）显著低于标准人类基线。判定：感官系统存在高度特异性敏化。**
附录页上，赫然印着我在检测室看到的那个扭曲、混乱、令人眩晕的怪异符号！旁边标注着冰冷的代号：**ARK-7**。
我颤抖着翻到下一页。
**报告项目：深层组织扫描与遗传图谱**
**结果：**
1. **脏器功能性评估：** 肝脏代谢酶活性异常活跃（超出基准值187%），胰腺β细胞胰岛素分泌模式存在非典型波动。骨骼肌纤维类型分布异常（IIX型占比显著偏高）。
2. **遗传图谱分析：** **数据缺失（Error: Source Corrupted / Access Denied）。** 一行刺目的红色字体。
3. **异常结构标识：** 于右下腹回盲部区域，检测到**未识别生物组织（编号：T-114）**。体积：3.8cm3。结构致密，与周围组织无明确血管/神经连接，功能未知。**建议：密切观察或择期微创摘除（可选附加服务，详见报价单）。**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未识别生物组织（编号：T-114）”和“建议摘除”那几行字上。右下腹？我下意识地捂住那个位置，那里从未有过任何不适！那是什么东西？！什么时候在我身体里的？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我发疯般掀开衣服，对着镜子查看自己的右下腹。皮肤光滑，没有任何疤痕，没有任何异常凸起。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震动起来，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我颤抖着接通。
“您好，王先生。这里是生命方舟术后关怀部。”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同样甜美、毫无波澜的女声，和前台护士如出一辙，“系统检测到您的体验报告中包含一项‘可选附加服务’建议（编号：T-114摘除）。考虑到该项目的特殊性和时效性，我们为您争取到首期体验用户的专属优惠价：人民币**68,000元**。手术可安排在下周二上午十点。请问您现在方便确认预约吗？”
优惠价？六万八？！确认预约？！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着极致的恐惧冲上头顶！我猛地挂断电话，全身抑制不住地颤抖。他们不是在建议！他们是在通知！通知我身体里有个不属于我的“东西”，并且标好了价格，等着收割！
我再次抓起那份报告，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目光扫过那些冰冷的判定词句。突然，我的视线凝固在报告最后一页，右下角一个极其不起眼的位置。那里有一行小字，字体非常小，颜色是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的浅灰色，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资产状态：己激活（序列号：P-0927）**
**所有权：生命方舟生物资产部**
**备注：初始培育批次 - 伽马（γ）**
嗡——
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报告纸从我无力的手中滑落，飘到冰冷的地板上。那行浅灰色的字，却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烫在了我的视网膜上，烫进了我的灵魂深处。
资产？序列号？所有权？生命方舟……生物资产部？初始培育批次……伽马？
我……不是人？
我是……被培育出来的……资产？编号P-0927？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我冲到洗手间，对着马桶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抬起头，镜子里映出一张因恐惧和荒谬而扭曲的脸。汗水浸湿了额发，眼神涣散。
我是谁？
洗手台上的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无声地闪烁着那个刚刚打来的陌生号码。生命方舟。他们在等我确认“摘除”手术的预约。
确认？确认什么？确认处理掉他们的一件“资产”上多余的部件？
我扶着冰冷的洗手台边缘，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残烛。镜子里的人影也随着我的颤抖而晃动，眼神空洞，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根源性的恐惧。
那扇门，那扇通往冰冷白色地狱的门，似乎从未真正关闭过。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将冰冷的锁链，悄无声息地缠绕在了我的……不，是“它”的……编号P-0927的……灵魂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