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碾过三亚的柏油路时,暮色正往椰林深处退去。
苏晚渔揉了揉发酸的脖子,工具包带在肩上勒出红印——里面装着新换的铁钩、半袋粗盐,还有从渔村带来的玻璃罐,罐底沉着爷爷留下的贝壳,此刻正抵着她的腰。
“姑娘,到了。”司机敲了敲前座靠背。
她抬头,车窗上映出“第一市场”的霓虹招牌,卖海鲜的吆喝声像浪头扑进来。
她把工具包往怀里拢了拢,刚迈出车门,就有个系花围裙的摊主凑过来:“要砗磲?我这有刚捞的,白得跟月光似的!”
“打听个地儿。”她从兜里摸出皱巴巴的纸条,“鬼门滩,您知道不?”
摊主擦秤杆的手顿住,秤砣“当啷”砸在木案上。
“那地儿?”他左右张望一眼,压低声音,“退潮时礁盘能铺开半里地,可涨潮比狗撵兔子还快。上个月有个愣头青捡砗磲,潮水漫到腰才反应过来,要不是渔船路过……”他啧了两声,“您一姑娘家,去那干啥?”
苏晚渔指尖轻轻叩了叩工具包。“赶海。”
摊主盯着她沾着海泥的胶靴看了会儿,突然从柜台下抽出张皱地图,用铅笔圈了块:“往东边走,过了老灯塔再拐。”他又抬头,“记着看表,涨潮前半小时就得往回跑。”
她道了谢,把地图折成小块塞进裤兜。
工具包在身侧晃着,玻璃罐撞着铁钩,发出细碎的响——像爷爷以前补渔网时,铜顶针敲竹梭的动静。
旅馆的日光灯在头顶嗡嗡作响。
苏晚渔把工具包倒在床沿,周叔给的旧手册从最底下滑出来。
那是本磨秃了边角的牛皮本,封皮上“渔事手记”西个字己经褪成淡褐色。
她翻开,指腹蹭过泛黄的纸页,突然在中间某页顿住——“鬼门滩”三个字被划了道粗线,墨迹晕开,只剩“月圆...退潮...两刻钟”几个模糊字迹。
她凑近台灯,睫毛在纸上投下颤动的影。
“月圆夜退潮,仅两刻钟?”她喃喃重复,钢笔尖在账本“鬼门滩”三个字上戳出个小坑。
手机屏幕亮起,她定了三个闹钟:“涨潮前一小时”“涨潮前半小时”“涨潮倒计时”。
最后一个闹钟的备注是:爷爷说,海的脾气得拿命数着。
闹钟在五点十七分准时响起。
苏晚渔摸黑套上胶靴,工具包装进防水袋时,玻璃罐里的盐粒沙沙作响——这是她赶海必备的“蛏子引”。
推开旅馆门,晨雾裹着海腥味涌进来,村口老榕树下,一个穿蓝布衫的阿婆正坐在藤椅上晒太阳。
“姑娘。”阿婆的声音像老船板吱呀作响,“要去鬼门滩?”
苏晚渔脚步顿住。
阿婆的藤椅吱呀作响,枯瘦的手突然攥住她的手腕,指甲盖泛着青灰:“我孙子十年前也这么去的。”她浑浊的眼睛盯着远处海平线,“拎着小桶,说要捡最大的砗磲给我熬汤。”
苏晚渔垂眼看向那只手,青筋像老树根盘在皮肤下。
“阿婆,我会看潮水的。”
“看潮水?”阿婆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破风箱的哑,“那天他也说看了潮水表。”她松开手,往地上啐了一口,“那滩涂底下有海鬼,专拖贪心的人。”
苏晚渔摸出兜里的薄荷糖——是阿强硬塞的,还带着体温。
她放在阿婆膝头:“我不贪心,就捡点海货。”
阿婆没接糖,眼神仍黏在她胶靴上。
“等你回来,”她轻声说,“给我带块砗磲壳,我想...摸摸我孙子摸过的东西。”
苏晚渔应了,转身往村外走。
晨雾里,阿婆的藤椅渐渐变成个模糊的影子。
她着裤兜里的地图,突然想起爷爷临终前的话:“海是活的,你敬它一寸,它还你一尺。”
远处的海平线泛着青灰色,像被揉皱的蓝布。
鬼门滩就藏在那褶皱里,退潮的消息随着海风飘过来——带着股咸腥的、未知的气息。
她加快脚步,胶靴踩过的沙粒,每一步都在滩涂上印下新的痕迹。
苏晚渔的胶靴踩上鬼门滩第一块礁石时,脚底传来粗粝的触感——是被潮水打磨了百年的珊瑚礁,表面结着层滑溜溜的藤壶。
她蹲下身,铁钩在石缝里轻轻一挑,腕间便传来熟悉的拉力。"噗"的一声,暗褐色的章鱼触须卷住钩子,吸盘在礁石上扯出细碎的白泡。
"好肥的望潮。"她低笑一声,迅速用布裹住章鱼头部——爷爷说过,章鱼受惊会喷墨,沾到衣服上三天洗不净。
竹篓里的章鱼正扑腾,旁边浅坑里突然闪过星芒,五只橙红的海星正贴着沙面蠕动,腕足上的管足像细密的小吸盘。
她弯腰去捡,指腹刚碰到海星硬壳,海风突然变了方向。
咸湿的水雾裹着凉意扑上后颈。
苏晚渔首起腰,瞳孔微微收缩——方才还退到百米外的海平面,此刻竟漫过了她半小时前留下的胶靴印。
浪头卷着碎贝壳冲过来,在脚边打了个旋,又退回时,她的胶靴己经浸在没踝的海水里。
"涨潮了?"她脱口而出,手指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去摸防水袋里的潮汐仪。
金属外壳还带着体温,屏幕上的数字却让她血液一冷:预计涨潮时间是七点十七分,可此刻腕表显示六点五十八分,海水己经漫到小腿。
"地形影响。"她咬着后槽牙,想起周叔手册里夹的剪报——"礁盘复杂海域易形成局部潮汐异常"。
潮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方才还干爽的礁石区眨眼成了浅海,竹篓里的章鱼撞得竹条咔咔响。
她抓起竹篓往高处跑,胶靴在湿滑的礁石上打滑,膝盖重重磕在珊瑚石上,火辣辣的疼。
"抓住那块黑礁石!"
一声带着颤音的呼喊从左侧传来。
苏晚渔猛地转头,只见二十米外的礁石堆里,个穿黄色救生衣的男人正被急流冲得踉跄。
他的竹篓早被卷走了,左手还攥着半截钓竿,右腿卡在两块礁石缝里,海水己经漫到他胸口。
"坚持住!"苏晚渔把竹篓甩到身后的高礁上,防水袋里的绳索"唰"地抽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看准男人身侧凸起的珊瑚礁,手腕一抖——绳索末端的铁钩"当"地钩住礁石边缘。"抓绳子!"她喊,声音被浪声撕成碎片。
男人抬头,脸上沾着水草和血渍,眼睛睁得通红。
他松开钓竿,右手猛地抓住绳索,指尖刚碰到绳结,一个浪头劈头盖脸砸下来。
苏晚渔被冲得踉跄两步,绳索在掌心勒出红痕。
她咬着唇向后退,礁石划破她的手背,血珠混着海水滴进浪里。
"再往左!
抓住礁石棱!"她嘶吼着,另一只手死死抠住身后的礁石。
男人在浪里扑腾两下,突然摸到了礁石凸起的棱角,指节发白地扣住。
苏晚渔借势猛拉,男人的右腿"咔"地从石缝里抽出来,整个人顺着绳索滚到她脚边。
两人瘫坐在高礁上,海水在脚下翻涌,只差半米就要漫上来。
男人剧烈咳嗽着,救生衣上沾了大片淤泥,抬头时,苏晚渔才看清他的脸——浓眉,眼角有颗泪痣,嘴唇被海水泡得发白。"谢...谢谢。"他哑着嗓子,从兜里摸出包皱巴巴的烟,抖了抖又塞回去,"我叫阿程,从福建来的。"
"苏晚渔。"她扯下袖子擦手背上的血,目光扫过阿程腿上的伤口——礁石划的,足有三寸长,正往外渗血。"你怎么跑这么深?"
阿程苦笑着指了指远处:"看到个砗磲壳,想着能卖好价钱...谁知道潮水说涨就涨。"他突然想起什么,从救生衣里摸出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半块雪白的砗磲,"本来想捡完整的,结果被浪冲散了。"
苏晚渔盯着那砗磲壳,阿婆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给我带块砗磲壳,我想摸摸我孙子摸过的东西。"她伸手碰了碰砗磲的边缘,凉丝丝的,像块凝固的月光。
"你有地图吗?"阿程突然问,"我手机进水了,潮汐表看不了。"
苏晚渔从防水袋里摸出皱巴巴的地图,上面被她用红笔标了个叉——方才涨潮异常的位置。"鬼门滩的潮汐得自己记。"她把地图摊在两人中间,"我标记了异常点,下次得绕着走。"
阿程凑近看,手指点在地图边缘:"我知道东边有片礁洞,退潮时章鱼爱钻进去。
要不...咱们搭个伴?
你经验足,我体力好,互相有个照应。"
浪声突然小了些,苏晚渔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爷爷说过,赶海人最忌轻信,但此刻阿程腿上的伤还在渗血,他的救生衣里还装着半块砗磲——和她怀里玻璃罐里的贝壳一样,都是想替人圆个念想的。
"行。"她把地图折好塞回防水袋,"等退潮了,我负责找章鱼洞,你看着潮汐。"
阿程笑了,露出颗虎牙:"成交。"他低头扯下救生衣下摆,撕成条给苏晚渔包扎手背,"你这伤得处理,不然海水泡了要发炎。"
苏晚渔没躲,任他动作笨拙地绑着布条。
远处的海平面正在退去,鬼门滩的礁盘重新露出轮廓,那些藏在石缝里的章鱼触须,那些浅坑里的海星,此刻都成了等待探索的秘密。
她摸了摸怀里的玻璃罐,爷爷的贝壳还在,硌得腰有点疼——像他以前拍她肩膀时的力度,带着点催促,又带着点放心。
"潮水退了。"阿程指着远处,浪头正往海平线退去,露出大片的礁盘,石缝里隐约又有触须在晃动。
苏晚渔站起身,拍了拍裤腿的水,把竹篓背好。
铁钩在手里沉得踏实,防水袋里的地图还带着两人的体温。
"走吧。"她说,声音被海风卷着,往鬼门滩更深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