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晨的菜市场还沾着露水,鱼腥味混着油条摊的油香在风里打旋。
苏晚渔蹲在摊位前,正用软毛刷子给最后几只花螺去沙,竹篓边"今日特供"的木牌被晨风吹得轻晃。
两辆银灰色商务车"吱呀"停在市场入口,车身上"海味达供应链"的蓝字被晨光照得发亮。
三个穿西装的男人下车时,她抬了抬眼——为首戴金丝眼镜的捏着个皮质笔记本,另两个抱着泡沫箱,鞋底沾着没擦净的泥点,像是刚从滩涂过来。
"大姐,这蛏子怎么卖?"金丝眼镜走到陈桂花摊位前,指尖敲了敲泡沫箱边缘。
陈桂花正往蛏子上洒水,手一抖,塑料瓶"啪"地砸在箱沿。
她搓了搓围裙上的水渍,三步并作两步凑过去:"咱这可是刚从滩涂挖的,平时都卖三十五一斤!"尾音故意往上挑,眼角余光扫过苏晚渔的摊位。
苏晚渔刷花螺的手顿了顿。
她记得昨儿陈桂花的蛏子还是二十八一斤,筐底还压着半打壳子张着的死蛏子——这会儿倒敢坐地起价。
金丝眼镜没接话,弯腰翻开陈桂花的泡沫箱。
最上层的蛏子还在吐水,可底下的壳缝里渗出浑浊的水,他捏起一只,指腹压了压壳缝:"这只没动静。"
"潮货哪能个个活泛!"陈桂花干笑两声,伸手要把蛏子往回拨,"您要量大,我再给您挑挑——"
"不用了。"金丝眼镜首起腰,转身看向苏晚渔的摊位。
她的竹篓敞着口,蛤蜊在清水里扑腾,蛏子的触须正一伸一缩,连石头蟹的钳子都还夹着半片海苔。
苏晚渔把刷子往桶里一放,站起身。
她摸了摸竹篓里还沾着海水的章鱼,指尖被吸盘轻轻吸住——这是滩涂给的底气。
"老板,要收鲜货的话,我这儿每天都能供货。"她声音清清脆脆,"从滩涂到市场不超过三小时,您看这章鱼。"说着从竹篓里取出只八爪鱼,触手还在她掌心蜷成小团。
金丝眼镜凑过来,章鱼突然松开吸盘,八条腿在他手腕上绕了圈又缩回去。
苏晚渔用指甲轻划章鱼腕足,淡粉的肉立刻鼓出小丘:"新鲜的章鱼肉质紧实,压下去能弹起来。"
另一个穿黑西装的掏出小刀,在章鱼身上切了薄片。
苏晚渔早备好了芥末酱油,看他夹起一片送进嘴,喉结动了动——这是她凌晨三点在礁石洞钓的,那会儿章鱼还裹着晨露的凉。
"脆!"黑西装眼睛亮了,"比我们在城里超市买的鲜多了。"
金丝眼镜翻开笔记本:"每天能供多少?
蛤蜊、蛏子、梭子蟹,要活的。"
"蛤蜊五十斤起,蛏子三十斤,梭子蟹看潮水,最少二十只。"苏晚渔报数时没犹豫,这些是她这半月赶海的平均数,"您要签协议的话,我明儿就能开始送。"
陈桂花突然挤过来,围裙角扫翻了苏晚渔的酱油碟。"小渔这丫头才做几天生意?"她扯着嗓子笑,眼角的细纹绷得发紧,"上回我还见她半夜往滩涂跑——指不定藏了坏货等咱们呢!"
苏晚渔弯腰捡酱油瓶,手背擦过地上的酱汁。
她听见陈桂花的声音在头顶炸响,像只被踩了尾巴的母鸡。
滩涂的夜她确实常去,可那是为了赶大潮汐,为了多捡半篓文蛤给李奶奶换药钱——这些陈桂花不会知道。
"婶子这话说的。"苏晚渔首起身子,目光扫过陈桂花泛白的围裙带,"您要是怕我藏货,明儿跟我上滩涂?
我挖一只您看一只。"
市场里突然静了静。
卖豆腐的老李头从摊后探出半张脸,老张拎着搪瓷杯从办公室出来,杯口飘着茉莉茶香。
陈桂花的脸涨成猪肝色,手指绞着围裙带首发抖,却再没说出话来。
金丝眼镜合上笔记本,冲苏晚渔伸出手:"那咱们下午签协议,地点我发你微信。"
苏晚渔握上去,掌心是对方掌心的薄茧——看来也是常跑产地的。
她余光瞥见陈桂花转身往水产区走,鞋跟在青石板上敲出急乱的响,像是要把什么踩碎在脚下。
"小渔。"老张端着杯子走过来,杯底的茶叶沉了又浮,"刚听见陈桂花说那话...要不我调调监控?"
苏晚渔低头整理竹篓,把最后几只花螺码齐:"清者自清,李叔。"可她的指甲却掐进了掌心——滩涂不会骗人,可人心会。
远处传来海浪的轰鸣,混着商务车发动的声音。
苏晚渔望着车屁股上的"海味达"渐渐消失在巷口,忽然想起老李头说过的外地牌照车——原来不是拍滩涂,是找货源。
她摸出手机,屏幕上多了条新消息:【下午两点,市场办公室见。】发信人备注是"海味达-王经理"。
竹篓里的章鱼又开始爬,触手卷住了"今日特供"的木牌。
苏晚渔轻轻把它拨下来,木牌背面有爷爷用红漆写的小字:"潮起潮落,心要稳。"
风突然大了些,吹得她额前的碎发乱飞。
她听见水产区传来"哗啦"一声,像是泡沫箱被踢翻的响——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老张的搪瓷杯在桌上磕出轻响:"我去水产区看看。"他走的时候,杯盖没盖紧,茉莉香散在风里,混着若有若无的鱼腥味。
苏晚渔蹲下身子,把竹篓里的海货又检查了一遍。
蛤蜊的壳闭得严实,蛏子的触须一碰就缩,梭子蟹的螯钳还在互相敲——这是滩涂给的底气,也是她的底气。
可陈桂花的话像根细针,扎在她心里。
她想起昨儿半夜在滩涂,手电筒的光扫过一片礁石缝,里面藏着半篓发臭的蛤蜊——是谁扔的?
市场广播突然响了:"请陈桂花摊主到办公室领取今日管理费。"声音刺啦刺啦的,混着电流声。
苏晚渔抬头,看见陈桂花从水产区出来,眼睛红红的,手里攥着团皱巴巴的纸。
她经过苏晚渔摊位时顿了顿,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加快脚步往办公室走。
老张的办公室门"吱呀"关上了,门缝里漏出几句模糊的话:"...样品检测...明天..."
苏晚渔摸出烟盒做的菜谱卡,在上面新写了一行字:"新鲜海货,经得起晒。"写完后,她把卡片别在"今日特供"的木牌上,风一吹,卡片哗哗响,像是在应和远处的潮声。
滩涂的潮水要涨了,她该回家准备下午的协议了。
竹篓里的海货还在扑腾,像是在说:别怕,我们在。
她背起竹篓往家走,鞋跟敲在青石板上,声音清脆得像爷爷从前敲贝壳的响。
路过豆腐摊时,老李头冲她挤眼睛:"下午我去给你撑场子!"
苏晚渔笑了,阳光照在她脸上,把影子拉得老长。
影子里,竹篓的轮廓清晰可见,里面装着的不只是海货,还有她和爷爷的滩涂,以及——即将展开的,更辽阔的海。
老张的办公室门半掩着,陈桂花的声音从门缝里挤出来,带着破罐子破摔的尖利:"我哪知道那些蛤蜊怎么臭了!
许是滩涂水坏了!"苏晚渔蹲在摊位前整理竹篓,指尖着爷爷写的木牌,"潮起潮落,心要稳"几个字被摸得发亮。
她听见老张重重咳了一声,茶水杯磕在桌上:"陈姐,上回市场监控拍到你半夜往礁石缝塞泡沫箱,当我这管理员是摆设?"
苏晚渔的手指突然顿住。
昨儿在滩涂看见的半篓臭蛤蜊,原是陈桂花扔的。
她望着自己竹篓里吐着泡泡的蛏子,喉咙发紧——那些被潮水泡烂的蛤蜊要是混进市场,得坑多少像赵阿姨那样的老主顾?
"小渔。"老张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她抬头,见他手里捏着两张检测单,袖口还沾着陈桂花摊位的水痕,"王经理说要第三方检测,你把今早的货分两斤出来。"
苏晚渔没说话,弯腰从竹篓里挑了最肥的蛤蜊和蛏子。
蛤蜊壳上还粘着湿沙,蛏子触须一碰到塑料袋就猛地缩回壳里。
她把样品递给老张时,指尖碰到他掌心的茧子——和爷爷补渔网时磨出的茧子一个纹路。
"我信得过你。"老张压低声音,检测单在他指缝里簌簌响,"可这世道,得让别人也信。"
检测车停在市场门口时,陈桂花正蹲在水产区抹眼泪。
她的泡沫箱敞着,几只死蛏子肚皮朝上,壳缝里渗出的黄水在青石板上洇成暗斑。
苏晚渔抱着样品走过时,她突然抬起头,眼尾的泪还挂着:"小渔,我...我不是故意的..."
"婶子,滩涂不骗人。"苏晚渔停住脚,看陈桂花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最终只说了句,"等结果吧。"
检测室的白光灯刺得人睁不开眼。
苏晚渔看着检测员用镊子夹起蛤蜊,刀尖刚撬开壳,鲜甜的海水就"滋"地溅在不锈钢托盘上。"鲜活度达标。"检测员抬头,"蛏子的氨氮含量0.1mg/kg,远低于标准值。"
陈桂花的样品刚摆上桌就散出腥气。
检测员皱着眉戳了戳死蛤蜊的肉,肉质软塌塌地黏在镊子上:"挥发性盐基氮超标三倍。"他推了推眼镜,"这货最少闷了十二个小时。"
市场广播里,老张的声音混着电流:"各位摊主注意,今日检测结果己公示。"苏晚渔走出检测室时,看见陈桂花的摊位前围了一圈人,公示栏上她的检测单被红笔圈着"不合格",像团烧红的炭。
王经理的电话来得很快。
他站在苏晚渔摊位前,皮鞋尖沾着检测室的消毒水味:"苏小姐,我们需要每周稳定供应蛤蜊两百斤、蛏子一百斤,梭子蟹按季调整。"他翻开笔记本,"价格在市场价基础上加五个点,签一年合同。"
苏晚渔的指甲掐进掌心。
爷爷的渔船执照还压在抽屉最底层,那是他最后一次出海前塞给她的:"小渔,海那么大,别困在这滩涂。"她摸出烟盒改的账本,封皮上沾着去年赶海时蹭的盐粒。
笔尖落下时,墨迹在"蛤蜊200斤/周"后面晕开个小圈——这是她第一次签超过自己担子的量。
"我要先买双防滑胶靴。"她突然说。
王经理抬头,见她眼睛亮得像刚捞起的海星,"滩涂越深,好货越多。
胶靴能防礁石划,能多走半里地。"
王经理笑了,在合同末尾签上名字:"苏小姐,我等你把半里地走出十里海。"
黄昏的海风吹得竹篓沙沙响。
苏晚渔蹲在礁石上煮海鲜粥,砂锅里的蛤蜊正"扑噜扑噜"吐着泡,鲜气裹着海风往鼻子里钻。
她舀起一勺粥,滚烫的米浆滑过喉咙,像爷爷从前熬的那碗——他总说,滩涂的鲜要慢火煨,人心的稳也要慢火煨。
"爷爷。"她望着海面浮起的星子,声音轻得像被潮水卷走的贝壳,"我今天签了第一单。"风掀起她的碎发,露出耳后那颗淡褐色的小痣——那是爷爷说的"海的印记","王经理说,等我供得上,就带我去南海赶海。
那儿的珊瑚礁里有蓝脚鲣鸟,有会发光的砗磲..."
海浪拍在礁石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裤脚。
远处灯塔亮起第一盏灯,光晕里,她看见自己的影子和爷爷的影子叠在一起——他扛着赶海的竹篓,她提着新签的合同,脚印都陷在湿软的滩涂里,却一步比一步深。
第二天清晨,苏晚渔的摊位前多了个纸箱子。
她拆开时,橡胶的气味混着新皮革的香——是王经理让人送来的专业防滑胶靴,靴筒上还贴着张便签:"先穿它走半里,我们再换更大的海。"
她蹲在摊位前擦胶靴,阳光透过"今日特供"的木牌,在靴面上投下一片暖黄。
远处传来货车鸣笛,她抬头,看见"海味达"的商务车正往市场里开,后车厢隐约露出几个未拆封的泡沫箱——那是她即将供应的第一批货,带着滩涂的潮声,正驶向更辽阔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