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在太湖上空呜咽,卷起细碎的雪沫,抽打在参合庄青灰色的高墙上。庄内却弥漫着一种与肃杀寒冬截然不同的、近乎沸腾的灼热气息。这气息的源头,是雏燕营。
演武场上,积雪己被清扫干净,露出夯实的冻土。一百多名身着统一灰黑色劲装的少年少女,如同标枪般挺立。寒风刮过他们年轻却己显刚毅的脸庞,无人瑟缩。他们的眼神,不再是最初的茫然与畏惧,而是沉淀了无数汗水、血泪和冰冷“教诲”后的沉凝与锐利。如同一把把在寒潭中反复淬炼、终于磨去最后一丝杂质的短匕,等待着出鞘饮血的时刻。
慕容复独立于高台之上,一身玄色大氅在风中纹丝不动,如同深渊本身。他冰冷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年轻的脸孔。阿虎站在最前排,身形愈发魁梧,眼神如同盯紧猎物的猛虎,凶悍中带着一丝被刻意压制的嗜血渴望。他身边的小青,身姿挺拔,面容平静无波,只有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偶尔掠过一丝柳青青般的、洞察人心的幽光。
“你们的名字,是我给的。”慕容复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寒风,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你们的命,是燕子坞的刀。刀,磨利了,就该见血。该…插在它该在的地方了。”
他微微抬手。风波恶大步上前,手中捧着一个沉重的紫檀木箱。箱子打开,里面是整整齐齐码放的一枚枚小巧令牌。令牌非金非木,触手冰凉沉重,正面雕刻着振翅欲飞的玄鸟,背面则是一个个冰冷的代号:隼、影、藤、石、针、雪、沙…
“从今日起,你们没有名字,只有代号。”慕容复的声音如同宣判,“你们的过去,彻底埋葬。你们的未来,属于大燕。”
“隼!”慕容复念出第一个代号。
队列中,一个身材精瘦、眼神锐利如鹰的少年猛地踏前一步,抱拳:“在!”声音干脆利落,带着破风的锐气。
“目标,汴梁。身份,太学旁听生。任务,结交权贵子弟,探听朝堂动向,建立北地情报节点。”
“遵命!”代号“隼”的少年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与凝重,接过令牌,紧紧攥在掌心。
“影!”
一个身形略显单薄、面容极其普通的少女出列:“在!”她的声音平淡,眼神沉静,仿佛能融入任何背景。
“目标,辽国上京。身份,西域商队侍女。任务,潜伏析津府(辽南京),绘制辽军布防图,重点监控南院大王动向。”
“遵命。”代号“影”的少女接过令牌,动作轻巧无声。
“藤!”
一个脸上带着憨厚笑容、身材敦实的少年出列:“在!”
“目标,西夏兴庆府。身份,贩卖药材的吐蕃马帮伙计。任务,渗透西夏一品堂外围,监控其与吐蕃、回鹘联络,伺机破坏。”
“明白!”代号“藤”的少年咧嘴一笑,憨厚中透着一丝狡黠。
“石!”
一个体格魁梧、沉默寡言的少年出列,如同一块真正的顽石:“在!”
“目标,吐蕃逻些城(拉萨)。身份,朝圣苦行僧侣。任务,探听密宗动向,记录高原地理、隘口、部落分布。”
代号“石”的少年默然接过令牌,重重一点头。
“针!”
一个手指纤细灵活、眼神带着一丝怯懦的少女出列:“在…”
“目标,大理国羊苴咩城(大理古城)。身份,绣坊学徒。任务,接近段氏皇族女眷,探听皇室秘闻及‘六脉神剑’相关情报。”
代号“针”的少女深吸一口气,挺首了脊背:“遵命!”
“雪!”
一个肤色白皙、气质清冷的少女出列:“在。”
“目标,金国会宁府(阿城)。身份,高丽贡女。任务,渗透金国宫廷,监控完颜阿骨打家族动向及女真崛起之势。”
代号“雪”的少女接过令牌,眼中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在接受一件寻常任务。
“沙!”
一个皮肤黝黑、眼神带着野性的少年出列:“在!”
“目标,西域高昌回鹘。身份,流浪刀客。任务,结交绿林,绘制西域商道图,监控突厥残部动向。”
代号“沙”的少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充满野性的活力。
一个个代号被念出,一个个少年少女如同被赋予了全新灵魂的兵器,接过那枚冰冷的玄鸟令牌,也接过了各自沉甸甸、步步杀机的命运。汴梁的繁华烟云,辽国上京的草原朔风,西夏兴庆府的黄沙驼铃,吐蕃高原的冰雪佛光,大理古城的茶花溪水,金国初兴的粗犷野性,西域戈壁的漫漫风沙…这些遥远而神秘的土地,将成为他们无声的战场。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生离死别的悲情。只有冰冷的命令,和更加冰冷的执行。雏燕营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寒风刮过高台的呼啸,和少年们压抑却有力的呼吸声。
最后,慕容复的目光落在阿虎和小青身上。
“虎!”
“在!”阿虎猛地踏前一步,声如洪钟。
“你的位置,在东海。海鲨帮,‘鬼面’之名,需如礁石,更需如暗流。掌控沙通天,必要时…取而代之。监控倭国、高丽、琉球海路,为‘龙城卫’船队扫清障碍。”
“鬼面明白!”阿虎(鬼面)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如同即将扑食的猛兽。
“青!”
小青平静出列:“在。”
“临安府,‘柳青青’的根,需扎得更深。王元丰只是起点。江南官场,水师卫所,市舶漕运…我要一张网,一张能网住整个江南命脉的网。”慕容复的声音带着绝对的掌控欲,“你的琴音,要能拨动人心。你的眼睛,要能看透迷雾。”
“柳青青明白。”小青的声音依旧清泠,却蕴含着比冰雪更冷的决绝。
慕容复不再言语。他缓缓走下高台,玄色的大氅下摆拂过冰冷的冻土。他走到队列最前方,目光再次扫过这些即将远行的“雏燕”。一百多双眼睛,带着不同的情绪——坚定、狂热、隐忍、恐惧、决绝…但最终,都化为一种绝对的服从。
“记住。”慕容复的声音在寒风中如同最后的烙印,“你们是影子,是利刃,是扎根在敌人心脏的毒藤。活着,把情报带回来。若死…”他顿了顿,声音更加冰冷,“便如雪落无声。大燕…会记住每一片为它融化的雪。”
他猛地一挥手。
“出发!”
沉重的庄门在寒风中缓缓开启,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门外,是白茫茫的天地,和通往未知命运的条条岔路。一队队乔装打扮、融入不同身份的“雏燕”,如同无声的溪流,从参合庄这处冰冷的巢穴涌出,汇入茫茫人海,消失在腊月凛冽的风雪之中。
阿虎(鬼面)背着一个不起眼的粗布包袱,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一把用布条缠裹的厚背砍刀。他最后看了一眼庄内高台上那个孤绝的玄色身影,眼中没有任何留恋,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使命。他大步流星,走向通往海边码头的方向,背影很快被风雪吞没。
小青(柳青青)则上了一辆早己等候在侧门、装饰普通的青篷马车。车帘放下,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她取出铜镜,对着镜中那张清丽绝伦的脸,指尖沾着特制的脂粉,细细描摹。镜中的眼神,渐渐褪去了雏燕营的冰冷锐利,重新覆上了柳青青那恰到好处的、带着淡淡哀愁与柔顺的柔媚。马车启动,碾过积雪,驶向依旧笼罩在盐铁案余波中的临安城。
高台上,慕容复独立风雪之中,望着那扇缓缓合拢的沉重庄门,望着空荡荡的演武场。寒风卷起他大氅的衣角,猎猎作响。他摊开手掌,一枚多余的玄鸟令牌静静躺在掌心,冰冷刺骨。
“种子…撒出去了。”他低语,声音湮灭在风里,“能否在异域的土壤中生根、发芽、长成参天毒树…就看你们的造化了。”他缓缓握紧手掌,令牌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这痛感,让他眼底深处那万年不化的寒冰之下,似乎有微弱的火苗,跳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