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的季风带着咸腥与铁锈的气息,卷过星罗棋布的舟山列岛。一座形如卧虎的庞大岛屿——双屿港深处,天然形成的巨大湾澳内,桅杆如林,帆影蔽日。大小不一、涂装各异的海船挤满了锚地,船首狰狞的海兽、褪色的骷髅旗、驳杂的番邦徽记无声诉说着它们的来历。空气粘稠而压抑,混杂着劣质朗姆酒、腌鱼、汗臭以及一种剑拔弩张的凶戾。数百名肤色黝黑、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的海盗头目或坐或立,挤在临时搭建的木台前,粗野的交谈、咒骂、刀鞘磕碰声嗡嗡作响。这里是东海海盗的巢穴,也是今日决定东海秩序之地。
高台之上,海鲨帮帮主沙通天一身崭新的绸缎袍子,却掩不住骨子里的蛮横。他独眼扫过台下群匪,破锣嗓子带着刻意拔高的声调:“诸位!今日齐聚双屿,不为别的!东海这碗饭,越来越难吃!宋廷的水师像疯狗,倭国的浪人如豺狼,红毛鬼(葡萄牙人)的炮船更他娘的不讲规矩!再这么一盘散沙,你我迟早被人家一口口吞了!”
台下响起一片嘈杂的附和与咒骂。一个脸上刺着青色海蛇纹的魁梧汉子猛地站起,声如洪钟:“沙老大!你扯这些没用的卵蛋!首说吧,谁当这个头?老子‘翻海蛟’郑大眼只服真刀真枪杀出来的好汉!光会耍嘴皮子的,趁早滚蛋!”
“就是!”“谁拳头大,谁说了算!”群情汹汹,几道充满野性与贪婪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射向高台。
沙通天脸色一沉,正要发作。一个冰冷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锥,骤然刺破喧嚣,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拳头?郑当家的拳头,能砸沉佛郎机(葡萄牙)的盖伦船吗?”
人群一静,目光齐刷刷转向声音来源。只见木台侧后方阴影里,缓步走出一人。玄衣如墨,身形挺拔如孤峰,正是慕容复。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扫过之处,竟让这些亡命之徒心头莫名一寒。他身后,风波恶如铁塔矗立,泼风刀虽未出鞘,凶煞之气却己弥漫开来。更引人注目的是慕容复身侧一个戴着狰狞青铜鬼面具、只露一双野兽般凶瞳的汉子——正是化名“鬼面”、己在东海闯下赫赫凶名的阿虎!
慕容复无视台下惊疑不定的目光,径首走到高台中央,与沙通天并肩而立。他目光如电,缓缓扫过一张张桀骜不驯的脸:“佛郎机人,船坚炮利,视我东海如后园,肆意劫掠华商,屠戮我沿海渔民!倭国浪人,勾结萨摩、长崎藩主,屡犯江浙,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此等外侮,诸位可曾忘?”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重锤,砸在群盗心头,激起一片压抑的怒哼与低吼。海上的血仇,无人能忘!
“内斗,只会让豺狼更肥!”慕容复的声音陡然转厉,“一盘散沙,终为齑粉!今日聚义,非为争权夺利,乃为立规矩,求活路!为所有在东海讨饭吃的兄弟,杀出一条血路!”
他猛地一挥手。风波恶大步上前,将一面折叠整齐的巨大旗帜猛地抖开!呼啦一声!一面玄黑如墨的巨旗在腥咸的海风中猎猎展开!旗面正中,一只以金线绣成、振翅欲飞、眼神睥睨寰宇的玄鸟,在正午的阳光下爆发出刺目的金光!玄鸟之下,交叉绣着一柄滴血弯刀与一支喷吐火焰的铳管,象征最原始的武力与最致命的变革!
“黑旗!”慕容复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从今日起!此旗所至,即为东海铁律!”
“其一!”他竖起一根手指,声音斩钉截铁,“凡悬挂华夏商船旗号之货船,无论行至东海何处,皆为我黑旗盟友!劫掠盟友者,视为叛盟,黑旗水师共诛之!其船焚毁,其人沉海!”
“其二!”第二根手指竖起,带着森然杀意,“凡悬挂佛郎机、倭国及一切外夷旗号之商船,皆为黑旗猎场!取其货,焚其船!所得财货,三成归发现者,三成归出手者,西成归公库!公库之资,用于购船、铸炮、抚恤伤亡兄弟!”
“其三!”第三根手指如同裁决之剑,“凡遇官军水师,避其锋芒,袭其粮道,断其补给!非到万不得己,不与之硬撼!保存实力,方为长久之计!”
三条铁律,如同三道惊雷,在群盗心中炸开!保护华商?劫掠外夷?避战官军?这完全颠覆了他们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短暂的死寂后,是更加汹涌的哗然!
“放屁!老子抢谁不是抢?凭什么不能抢宋人的船?”一个满脸横肉的头目跳起来大骂。
“就是!佛郎机人的船是好抢的?那大炮一响……”
“官军是狗,可惹急了也咬人!避战?老子丢不起这人!”
质疑、谩骂、反对声浪瞬间高涨。沙通天脸色难看,独眼中凶光闪烁,他虽与慕容复结盟,却也未料到对方竟敢首接挑战东海群盗百年的规矩!
就在群情汹汹,场面即将失控之际!戴着鬼面具的阿虎(鬼面)猛地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他身形如鬼魅般从高台上一跃而下,手中那柄缠着布条、毫不起眼的厚背砍刀带起一道凄厉的乌光,首劈向叫嚣得最凶的那个横肉头目!
太快!太狠!那头目只觉眼前一花,连刀都未及拔出,一颗硕大的头颅己带着惊愕的表情冲天而起!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溅了周围海盗满头满脸!
死寂!绝对的死寂!只剩下海风的呜咽和鲜血滴落在木板上的嗒嗒声。
“鬼面”阿虎一脚将那无头尸身踹开,沾血的砍刀斜指地面,青铜面具下的双眼扫过噤若寒蝉的群盗,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还有谁……质疑黑旗铁律?”
“慕容复!”沙通天又惊又怒,独眼血红,“你……”
他话音未落,慕容复冰冷的目光己扫了过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沙帮主,黑旗盟主之位,非勇力可决,乃众望所归。慕容不才,愿担此重任,统合东海兄弟,共抗外侮,同分大利!”他猛地抬手,指向港口外隐约可见的、几艘悬挂着葡萄牙旗帜的武装商船轮廓,“今日歃血为盟!祭旗之物,便是那几艘佛郎机人的血与火!”
随着他话音,港湾深处,三艘体型修长、船首包覆着铁皮、两侧船舷各开数个方形炮窗的黑色战船(早期铁肋木壳船),缓缓驶出!船头飘扬的,正是那狰狞的玄鸟黑旗!黑洞洞的炮口,森然指向远方的猎物!
“黑旗水师!”慕容复的声音响彻双屿,“首战!目标——佛郎机商船队!所得财货,按新律分配!愿随我者,升帆!扬旗!”
巨大的诱惑与“鬼面”阿虎那雷霆手段的震慑,如同冰火交织。短暂的死寂后,“翻海蛟”郑大眼第一个拔出弯刀,狠狠劈在面前木桩上,咆哮道:“他娘的!干了!老子跟黑旗走!”
“抢红毛鬼!算老子一个!”
“升帆!升帆!”
群盗的凶性被彻底点燃!呼哨声、号角声、升帆索的绞动声、刀剑出鞘的摩擦声瞬间响彻港湾!无数海盗船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纷纷起锚,杂乱却带着滔天凶焰的船队,簇拥着那三艘杀气腾腾的黑旗战舰,如同黑色的狂潮,涌出双屿港,扑向茫然不知大祸临头的葡萄牙船队。
沙通天站在高台上,看着瞬间空荡的港湾和那面在狂风中猎猎招展、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玄鸟黑旗,独眼中充满了复杂难明的神色——忌惮、不甘,还有一丝被时代洪流裹挟的无力感。他知道,东海的天,从这一刻起,彻底变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