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子湖畔,柳浪闻莺。春日暖阳透过雕花窗棂,在“崇文书院”明伦堂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檀香袅袅,书声琅琅。须发皆白、德高望重的山长陆九渊端坐讲席,正为满堂青衫学子讲解《孟子·尽心章》,声音舒缓而有力:“……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此乃士人立身之本……”
然而,这千年传承的圣贤教诲之下,一股无声的暗流正在涌动。学子们的目光,并非全然凝聚于山长或经卷之上。后排几名出身寒微却才思敏捷的学子如沈括、苏颂,案头除了传统典籍,赫然还摊放着几册装帧新颖的书籍——《格物初阶》《算术精要》《海国图志辑略》。这些书籍纸张上乘,印刷清晰,内容迥异于西书五经,深入浅出地阐述着杠杆滑轮之力、勾股测量之妙、海外诸国风物舆图……更引人注目的是封底那枚小小的振翅玄鸟印记。
“奇技淫巧!”前排一名锦袍玉带的学子鄙夷地低哼,正是杭州通判王元丰的侄子王伦。他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几人听见,“沈兄,苏兄,终日沉迷这些杂学,莫非想效仿墨翟之流,做个匠人不成?科举取士,考的可是圣贤文章!”
沈括头也不抬,笔尖在草稿上演算着一道复杂的堤坝承力模型,淡淡道:“王兄所言差矣。夫子亦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解民生之多艰,治江河之泛滥,岂能空谈仁义?若无精算,何来都江堰之千年福泽?”
“你!”王伦被噎得一滞。此时,山长陆九渊的目光扫了过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他早察觉书院风气之变。自去年那笔署名“慕云居士”的巨额捐助解了书院田产被豪强侵吞之危,并设立“格致”“实学”二斋,购置大量“杂书”后,一股重实证、轻空谈的风气便在寒门学子中悄然滋长。这虽暗合他“心即理”“发明本心”的些许主张,却也让他隐隐感到不安——这“慕云居士”,究竟何人?
此刻,参合庄幽静的“藏墨阁”内,气氛却与书院的春光明媚截然不同。慕容复负手立于巨幅《大宋疆域全图》前,身后,公冶乾正低声禀报:
“……沈括、苏颂等十七名寒门俊才,己确认收录于‘格致’‘实学’二斋。其家小皆得‘慕云’善堂妥善安置,无后顾之忧。陆山长虽存疑虑,然书院经费仰赖我处,加之学子向学之心甚笃,亦未强行阻拦。”他顿了顿,“然,以王伦为首,依附旧学士族之子弟,对此新学及寒门崛起,抵触日深。恐生事端。”
“抵触?”慕容复缓缓转身,指尖无意识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扳指,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要的便是这‘新旧之争’。”他踱步至窗边,目光投向烟波浩渺的太湖,“大宋取士,首重经义。然江南贡院,历年解额(录取名额)泰半被吴、越、苏、杭等郡世家大族子弟垄断。寒窗十年,不如投个好胎。此等积弊,如附骨之疽,早令天下寒士心寒。”
他猛地攥紧扳指:“吾助书院,设新学,非为颠覆圣道,乃为寒士开一扇窗!让那些被经义桎梏却胸怀丘壑的才智之士,看到另一条‘兼济天下’的路径!让他们知晓,世间学问,不止空谈性理,更有经世致用之实学!而支持这‘实学’的,是燕子坞!”他的声音陡然转厉,“王伦之流,不过腐木朽株。传令‘柳青青’,将王元丰任漕运使时,与‘千金笑’赌坊勾结,挪用库银填补赌债的账册副本,巧妙‘递’给御史台那位……最恨赌的刘御史。”
半月后,崇文书院“格致斋”内气氛凝重。一场由山长陆九渊亲自主持的“经义与实学”论辩正在激烈进行。沈括正以治河为例,阐述算学、测量对实务之要,言辞恳切,论据翔实。王伦突然拍案而起,满脸激愤,矛头却首指山长:
“山长!学生敢问!书院乃圣贤传道之所,何以容此离经叛道之言大行其道?《格物》《算术》之书,充斥工巧之术,动摇士心!更闻有人以‘实学’之名,行结党营私之实,妄议朝政!长此以往,书院清誉何在?圣学尊严何在?”他身后一群士族子弟纷纷附和,目光挑衅地看向沈括等人。
满堂哗然!指责学子尚可,公然质疑山长、影射结党,这己远超学术之争!陆九渊脸色铁青,正欲呵斥。斋外忽然一阵喧哗!一名书院仆役跌跌撞撞冲入,面无人色,声音都变了调:
“山……山长!不好了!王通判……王伦公子的叔父王元丰大人,被……被御史台锁拿入京了!罪名是……是勾结赌坊,贪墨巨额库银!”
如同晴天霹雳!王伦瞬间面如死灰,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刚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只剩下无边的恐惧。满堂士族子弟皆目瞪口呆,噤若寒蝉。整个“格致斋”死寂一片,只余下粗重的呼吸声。
陆九渊深吸一口气,复杂的目光扫过面无人色的王伦,又掠过虽惊愕却腰杆挺首的沈括、苏颂等寒门学子。他看到了士族子弟眼中的惶惑与动摇,也看到了寒门俊才眼中压抑的激动与一丝……希望。
“肃静!”陆九渊苍老而威严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书院乃求学问是之地,非议政论罪之所!王伦,尔叔之事,自有朝廷法度,与你无干,亦与今日论学无干!”他目光如电,逼视王伦,“然尔方才妄议师长,扰乱学序,依院规,当杖责十,禁足思过一月!即刻执行!”
王伦如丧考妣,被两名院工拖了出去。陆九渊疲惫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落在那些崭新的《格物》《算术》之上,最终停留在沈括身上,缓缓道:“沈括,你……继续说。这治河之术,与算学勾股,究竟如何关联?”
沈括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清朗的声音重新响起,比之前更加坚定有力。窗外,西湖的春水映照着天光,仿佛涤荡了方才的阴霾。而在参合庄的密室中,一份新的名录正在书写,沈括、苏颂等十七个名字赫然在列,旁边批注着八个朱砂小字:“格物致知,大燕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