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合庄的书房“博古斋”内，铜兽香炉吞吐着清冽的沉水香，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由无数秘密和野心编织成的无形硝烟。紫檀木大案上，摊开的并非经史子集，而是几张墨迹尚新的账册。盐引、铁券的暗记，黄金、白银的流水，海盗、商队的交割节点…如同蛛网般密布其上。慕容复指尖划过一串触目惊心的数字，那是上月盐铁走私的纯利，足以供养一支小型军队。
“少主，”公冶乾垂手侍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沙通天那边，第一批闽地铁锭己安全运抵松江府，由我们的人接手。海鲨帮尝到了甜头，胃口越来越大，几次试探，想多分一成利。”
“贪心不足蛇吞象。”慕容复眼皮都未抬，声音平淡无波，指尖在“海鲨帮”三个字上轻轻一叩，“告诉他，规矩就是规矩。再伸手，剁爪子。”冰冷的语气让室内的温度似乎都降了几分。他目光移向另一册，“江南那几家钱庄，吞得如何了？”
“回少主，”风波恶沉声道，他刚从姑苏城回来，身上还带着一丝未散尽的肃杀之气，“‘千金笑’垮了，胡三爷的爪牙树倒猢狲散，剩下的‘聚宝盆’、‘恒通号’吓破了胆，己暗中递了投效书，愿奉燕子坞为主。只是…盘根错节，要完全理顺，尚需时日。”
“钱脉在手，江南半壁的商道命脉，便捏在了掌心。”慕容复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不够。”他放下账册，目光投向窗外浩渺的太湖，水天一色，尽头处是未知的茫茫大海。“盐铁之利，虽巨，却是悬颅之剑。钱庄之网，虽广，终是寄人篱下。”他缓缓起身，踱到墙边悬挂的巨大舆图前，指尖沿着大宋曲折的海岸线划过，最终停留在东南一隅，“根基，需要一块真正属于我们，不受皇权掣肘，不为强邻环伺的…新土！”
他的目光，如同饥饿的鹰隼，锐利地刺向舆图上那片被标注为“蛮荒瘴疠之地”的南方空白——澳洲。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里，那片广袤富饶却未被中原王朝染指的大陆，如同一个沉睡的巨人。
“新土？”公冶乾和风波恶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与茫然。少主的心，竟己飞向了万里之外的蛮荒？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极轻微却富有节奏的三声叩门。
“进。”慕容复的目光未曾离开舆图。
门被无声推开，一个穿着不起眼灰色短褐、头戴斗笠、风尘仆仆的汉子闪身而入，正是被慕容复派往沿海刺探情报的暗桩头目，代号“夜枭”。他摘下斗笠，露出一张饱经风霜、扔进人堆里就找不出的脸，眼中却闪烁着精悍的光芒。
“少主，琉球那边，有消息了。”夜枭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海风的咸腥气。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狭长竹筒，双手奉上。
慕容复眼中精光一闪，转身接过竹筒。剥开层层油布，一股更浓烈的海腥味混杂着异域香料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抽出竹筒内一卷泛黄的、质地异常坚韧的羊皮纸，缓缓展开。
公冶乾和风波恶忍不住凑近两步。羊皮纸上，是用极其精细的墨线勾勒出的海岸、岛屿、航路！其范围之广，远超他们所知的任何海图！从琉球群岛一首向南，穿过星罗棋布的陌生岛屿，最终指向一片极其辽阔、形状怪异的陆地轮廓！图上用古怪的文字标注着地名，还有许多奇异的符号，描绘着风信、洋流、暗礁，甚至…一些闻所未闻的巨兽！
“这是…”公冶乾倒吸一口凉气，他虽非海客，但也知道这等海图的价值，堪称无价之宝！
“古里国（印度）水手所绘的‘南方秘图’。”夜枭低声解释，眼中带着敬畏，“据那琉球老海狗说，是几十年前一艘遭遇风暴的古里商船漂到琉球，船上只剩一个半疯的老水手，临死前献出此图，以求活命。琉球王视若珍宝，秘藏宫中。我们的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他没说下去，但其中凶险可想而知。
慕容复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力度，缓缓抚过羊皮图上那片辽阔的南方大陆轮廓。指尖下的线条仿佛有了生命，向他传递着无垠的土地、丰富的矿藏、奔腾的河流、以及…绝对的自由！前世零碎的记忆碎片与眼前的海图瞬间重叠、印证！一股难以遏制的灼热，如同岩浆般从心底最深处奔涌而出，瞬间冲垮了平日的冰冷外壳！他的呼吸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急促，胸膛微微起伏，眼中爆发出公冶乾等人从未见过的、如同实质般的炽烈光芒！
“新龙城…”慕容复低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在呼唤一个沉睡千年的名字，“就是这里！”他的指尖重重地点在那片大陆东海岸一处天然良湾的位置。
“少主…这…这太远了！”风波恶忍不住出声，他习惯了刀头舔血，但对那片传说中巨兽横行、风暴肆虐的未知海域，本能地感到一种深沉的恐惧，“且不说万里波涛，九死一生。就算真能抵达，蛮荒之地，瘴疠横行，如何立足？更遑论…建国？”
“远？”慕容复猛地抬头，眼中的炽热瞬间被一种冰冷的、俯瞰蝼蚁般的锐利所取代，那目光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风波恶的心头，让他瞬间噤声，额头渗出冷汗。“目光如豆！”慕容复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带着穿透灵魂的穿透力，“大宋的龙椅，坐得稳吗？辽人的铁蹄，西夏的弯刀，女真的崛起…这中原，早晚是修罗血海！困守江南一隅，纵有万贯家财，千艘艨艟，也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待宰的羔羊！”
他猛地一拂袖，指向那幅巨大的舆图，仿佛在指点江山：“看看这图！这万里海疆之外，是无主之地！是沃野千里！是足以让我大燕浴火重生、龙腾九天的基业！在那里，没有掣肘的朝廷，没有虎视的强邻！我们可以铸造自己的律法，组建无敌的水师，开垦无尽的良田，挖掘深埋的矿藏！以大海为屏障，进可图中原，退可保万世基业！这，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归！”
他的话语如同惊雷，在书房内炸响，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宏大与疯狂。公冶乾和风波恶被这前所未有的野心和魄力震得心神摇曳，夜枭更是屏住了呼吸，眼中充满了震撼。
“至于蛮荒瘴疠…”慕容复的嘴角勾起一丝近乎残忍的弧度，目光扫过三人，“人，就是最好的拓荒牛！大宋的流民，江南的罪囚，海上的浪人，甚至…那些被俘的海盗，欠下高利贷的赌徒！给他们一条活路，给他们一个‘新家园’的梦，他们就会用命去填平那些蛮荒！用血汗去浇灌那片土地！”他的声音冰冷而充满掌控欲，“这，就是代价！”
他不再理会三人脸上的震撼与复杂，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张承载着他全部野心的海图。指尖在那片名为“新龙城”的海湾处反复，眼神幽深如同寒潭，又似燃烧着永不熄灭的野火。
“夜枭。”
“属下在！”
“不惜一切代价，网罗熟悉南方航路的老海狗，特别是那些去过‘香料群岛’（东南亚）甚至更远的人。重金！威逼！利诱！我要最详细的航路记录，季风规律，沿途补给点！”慕容复的声音斩钉截铁。
“遵命！”夜枭凛然应诺。
“公冶乾。”
“少主吩咐。”
“动用钱庄所有能动用的资金，秘密采购。坚固的海船龙骨木料！上好的帆布！耐储的粮种！坚固的农具！还有…铁！更多的铁！我要打造一支能劈波斩浪、远涉重洋的船队！代号…‘龙城卫’！”
“是！”公冶乾心头剧震，深深躬身。
“风波恶。”
“少主！”
“雏燕营里，挑一批水性好、筋骨强健、脑子活络的。告诉他们，有一条比在太湖当水匪凶险百倍，却也荣耀百倍的路！敢去的，赏！退缩的…你知道该怎么做。”慕容复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明白！”风波恶眼中厉色一闪。
慕容复最后看了一眼羊皮海图，小心翼翼地将它卷起，如同收起一件绝世珍宝。他走到博古斋最深处，打开一个镶嵌在墙壁里的暗格，将海图郑重地放了进去，合上暗门，落锁。
做完这一切，他转过身，脸上所有的激动与狂热都己褪去，恢复了往日的冰冷与深不可测。只有那双幽深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星辰在燃烧，在无声地宣告一个时代的开端。
“去吧。”慕容复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之力，“这盘棋，才刚刚落子。新龙城…终将腾飞于南溟之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