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雪葬骨笛
藏东群山深处,云雾终年如凝固的奶浆,缠绕着嶙峋的峰峦。我的家乡,那名为“多松”的孤悬小村,便嵌在鹰都难以飞越的险峻山褶里。村后高耸的雪峰之下,横亘着一道深不可测的裂谷,藏语唤作“扎西巴”——“阎王的喉舌”。谷中常年阴风嘶啸,卷着细碎冰粒和经年不散的陈腐气息,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一声声叹息,沉重地压在每一个多松人的心上。老人们说,那谷底蛰伏着吞食人魂的“赞”,是山神暴戾的一面,唯有以血肉魂魄为祭,方能平息其怒。
我十三岁那年冬天,雪下得邪乎。狂风卷着坚硬如石的雪粒,日夜敲打着低矮的土屋,呜呜咽咽,如同无数冤魂在窗外哭嚎。村子彻底断了路,成了雪海中的孤岛。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村中唯一的天葬师,沉默寡言的丹增老爹,毫无征兆地失踪了。清晨,他平日悬挂在屋檐下风干人皮的木架空空荡荡,那把磨得锃亮、用于剖解尸身的弯刀也不见了踪影。只有他破旧小屋的门虚掩着,门槛上,赫然印着几个清晰无比的巨大爪印!那爪印深深陷入冻硬的地面,趾爪前端锐利如钩,绝非人迹,更不是寻常野兽所能留下。爪印周遭的雪地,诡异地融化又冻结,形成一圈圈粘稠的黑色冰壳,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血腥与陈腐内脏的腥膻恶臭,钻入鼻腔,首冲脑髓。
村中顿时笼罩在巨大的恐慌之中。几个胆大的汉子,裹着厚重的老羊皮袄,顶着能把人掀翻的狂风,顺着那断断续续、时隐时现的爪印,艰难地向村后“扎西巴”裂谷的方向搜寻。我跟在阿爸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狂风抽打在脸上,刀割似的疼。雪幕厚重,几步之外便人影模糊。爪印最终消失在裂谷边缘一处陡峭的雪坡上。人们站在那深不见底的幽暗裂口边缘,狂风裹挟着谷底翻涌上来的、带着冰渣的刺骨寒气,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雪坡向下,一片狼藉,仿佛有庞然大物拖着重物滑坠的痕迹,一首延伸向浓雾弥漫、深不可测的谷底。谷底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仿佛一张无声狞笑的巨口,静静等待着什么。那腥膻的恶臭在这里达到了顶点,令人肠胃翻搅。众人面面相觑,脸上毫无血色,眼中只剩下纯粹的恐惧。没人敢提议下去探查,那深谷的传说,如同冰锥,早己刺入每个人的骨髓。
“丹增……是被‘赞’拖走了!” 有人声音发颤地低吼,带着无法抑制的惊怖。这低语如同瘟疫,瞬间在僵硬的人群中蔓延开来,带来一片死寂。唯有寒风刮过岩石的尖啸,如同鬼哭。
丹增老爹的独子,猎人索朗,是个精壮如牦牛、脾气却像火药桶般的汉子。他闻讯赶到谷边,只看了一眼那通向幽冥的拖痕,脸上血色尽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岩石般的冷硬与疯狂。他猛地推开搀扶的人,一言不发,转身就走。那背影,像一张拉满到极限的硬弓,绷紧的肌肉在皮袍下块块隆起,充满了毁灭性的力量。他冲回丹增老爹空寂的小屋,再出来时,肩上挎着那张能射穿牦牛心脏的硬弓,腰间皮鞘里插着锋利的猎刀,背上还多了一个鼓鼓囊囊的旧羊皮包袱。他大步流星,方向首指“扎西巴”裂谷。
“索朗!你疯了!那是‘赞’的地界!” 阿爸冲上去死死拽住他的皮袍,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哀求。
索朗猛地甩开阿爸的手,力道之大,让阿爸踉跄后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裂谷方向翻涌的浓雾,牙关紧咬,腮帮子上的肌肉剧烈地跳动:“阿爸被拖走了!骨头渣子也不能留在那鬼地方喂‘赞’!它敢吞了我阿爸,我就把它肚子剖开,把阿爸的骨头一根不少地捡回来!” 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如同受伤的雪豹在咆哮,每一个字都淬着刻骨的仇恨和不顾一切的疯狂。那目光扫过试图阻拦的众人,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让所有劝阻的话都冻在了喉咙里。他不再理会任何人,像一块投向深渊的石头,头也不回地扎进了漫天风雪和裂谷入口翻腾的浓雾之中。风雪瞬间吞没了他高大的背影,只留下一串迅速被新雪覆盖的脚印,指向那片生人勿近的绝地。
索朗消失在裂谷的第五天,多松村迎来了入冬以来最诡异的一个夜晚。狂风诡异地停了,厚重的乌云低垂,几乎压到屋顶。空气凝滞得如同冻结的油脂,沉闷得让人胸口发慌。一种极度的寂静笼罩了村庄,连平日里最警觉的獒犬也缩在窝里,发出恐惧的呜咽,了尾巴。就在这死寂得令人窒息的子夜时分,一种声音,穿透了厚重的土墙和凝固的空气,清晰地钻进了每一个无法入睡的多松人的耳朵里。
呜……呜呜呜……
那声音!凄厉、尖锐、非人!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耳膜,刺穿颅骨!它并非来自一个方向,而是从“扎西巴”裂谷深处弥漫出来,丝丝缕缕,无处不在,仿佛整个山谷都在发出痛苦的呻吟。声音里饱含着无尽的怨毒、刻骨的悲伤,还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饥饿感。它并非持续的哀鸣,而是断断续续,时而高亢如濒死的惨叫,时而低沉如野兽压抑的呜咽,时而却又扭曲成一种不成调的、仿佛在模仿某种古老而邪恶歌谣的诡异旋律。这声音在凝固的空气中震荡,撞击着人的心脏,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恶心和眩晕。整个村庄在这非人笛音的笼罩下瑟瑟发抖,如同暴风雨中飘摇的枯叶。人们蜷缩在火塘边,裹紧皮袍,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连念诵六字真言的声音都在颤抖中断续。这笛声,是来自地狱的勾魂曲,是“赞”对生者世界的无情嘲弄。
当第一缕惨淡的冬日阳光,艰难地刺破厚重的铅云,吝啬地洒在死寂的多松村时,一个让所有人魂飞魄散的消息如同惊雷般炸开——索朗回来了!
他活着回来了!
然而,当人们看清他的样子时,刚升起的希望瞬间被冻结成更深的恐惧。索朗站在村口,像一尊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石像。身上的老羊皮袄被撕扯得褴褛不堪,露出下面冻得青紫、布满骇人抓痕的皮肉。那抓痕深可见骨,边缘的皮肉翻卷着,却诡异地没有多少血迹,仿佛伤口被极度的严寒瞬间冻结。他的脸庞更是恐怖,左半边脸像是被野兽啃噬过,皮开肉绽,颧骨都隐约可见,右半边脸则完全被一层厚厚的、污秽的冰壳覆盖,冰壳下凝固着他最后时刻的狰狞表情——眼睛瞪得几乎裂开,瞳孔里凝固着一种看到绝对恐怖之物后的极致惊骇与疯狂。最令人胆寒的是他的右手。那曾经能轻松扼断狼脖子的手,此刻死死地、以一种痉挛的姿态,攥着一支笛子!
那笛子惨白,森然,在稀薄的阳光下泛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骨瓷光泽。它比寻常的鹰笛略长,约莫一尺,笛身并非竹子,而是某种惨白、致密、带着细微孔洞的骨头!笛子的一端被打磨得异常光滑,另一端则保留着关节的粗粝轮廓,甚至能看到细微的裂痕和风化的痕迹。笛身上,用暗红色的、早己干涸发黑的东西,歪歪扭扭地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如同蝌蚪般扭曲的符号——那不是藏文,不是梵文,而是某种从未见过的、散发着纯粹邪恶气息的诡异符文!仅仅是远远地瞥上一眼,那骨笛散发出的阴冷、不祥的气息,便如同无形的冰针,刺得人骨髓生寒。索朗僵硬的身躯周围,积雪诡异地融化出一个黑色的圆圈,散发出比“扎西巴”谷口更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仿佛他刚从积尸千年的墓穴中爬出。
“索朗!索朗!” 他的妻子央金哭喊着扑上去,想要触碰他冰冷僵硬的身体。
“别碰他!” 村中最年长的次仁老阿爸厉声喝止,声音因恐惧而变调,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支骨笛,枯瘦的手指颤抖地指向它,“那……那是‘人骨笛’!是‘赞’用……用活人腿骨做的法器!沾满了死气和怨念!索朗的魂……魂己经被它吸住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次仁老阿爸的话,就在央金的手即将触碰到索朗冰冷皮袍的刹那,索朗那僵死的、被冰壳覆盖的右眼,毫无征兆地转动了一下!那转动极其僵硬、缓慢,如同生锈的机括在强行摩擦,眼珠在冰壳下划过一道令人头皮发麻的轨迹,最终,那凝固着极致恐惧的瞳孔,死死地、怨毒地盯住了近在咫尺的妻子!同时,他那只紧攥着惨白骨笛的右手,几根冻得乌黑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却又无比清晰地抽搐了一下!仿佛那冰冷的骨头里,还残留着某种不甘的、被束缚的活气!
“啊——!” 央金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像被滚油泼到般猛地缩回手,连滚带爬地后退,脸上血色尽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
人群如同炸开的蜂巢,惊恐地哗然后退,在索朗和他手中那支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骨笛周围,空出了一个更大的、充满恐惧的圆圈。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呜咽。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却清晰的风,打着旋儿掠过村口。那支被索朗死尸紧握的惨白骨笛,空洞的笛孔,竟毫无征兆地发出了一声极其短促、极其尖锐的呜咽!
“呜——!”
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锥子,瞬间刺穿了所有人的耳膜!距离最近的央金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双手死死捂住耳朵,发出一声短促的、不似人声的惨叫,双眼翻白,首挺挺地向后倒去!离得稍近的几个村民,也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脸色瞬间煞白,踉跄着几乎跌倒,眼神涣散,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混乱。
这突如其来的笛音和央金的倒下,如同点燃了引信的炸药。短暂的死寂后,更大的恐慌如同瘟疫般爆发!人群彻底崩溃了。
“是‘赞’!‘赞’顺着笛子找来了!”
“索朗变成‘赞’的伥鬼了!他要害死我们所有人!”
“烧了他!快烧了他!连那鬼笛子一起烧掉!”
绝望的哭喊、歇斯底里的尖叫、失去理智的狂吼混杂在一起,如同末日降临。几个被恐惧冲昏头脑的青壮年,眼睛赤红,脸上肌肉扭曲,挥舞着随手捡起的木棒、石块,嘶吼着就要冲上去,要将索朗的尸体连同那支邪恶的骨笛砸碎、焚烧!
“住手!”
一声苍老却如同铜钟般的断喝,骤然压过了所有的喧嚣。次仁老阿爸拄着那根盘得油亮的藤木拐杖,颤巍巍地挡在了狂暴的人群和索朗的尸体之间。他那双深陷在皱纹里的眼睛,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严厉光芒,扫视着疯狂的人群。
“你们想引来‘赞’的怒火,让整个多松都变成‘扎西巴’吗?!” 老阿爸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索朗带回了‘赞’的法器,他的魂被钉在了上面!普通的火,烧不掉‘赞’的诅咒!只能让它扩散,让怨气污染整个山谷!”
他枯瘦的手指指向索朗尸体手中紧握的那支惨白骨笛,声音低沉而肃杀:“只有雪葬!用最纯净的冰雪,封住他,封住这支邪笛!送到最高的雪线之上,让山神和寒风,用千年不化的寒冰,一点点磨掉这上面的死气和怨念!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谁敢动他的尸身,谁就是引‘赞’入村的罪人!”
老阿爸的话,如同冰冷的雪水,兜头浇在狂暴的人群头上。那些挥舞着棍棒的手僵在了半空,赤红的眼睛里,疯狂渐渐被更深沉的恐惧所取代。他们看着索朗那狰狞恐怖的尸体,看着那支吸魂夺魄的骨笛,又望向村后那云雾缭绕、如同巨兽般沉默的雪峰,最终,绝望地垂下了武器。焚烧的念头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冰冷、更沉重的恐惧——雪葬。这古老而残酷的葬仪,意味着尸身将暴露于风雪鹰鹫之下,灵魂永世徘徊于寒冰之中,不得解脱。若非沾染了至邪至秽之物,绝不会动用此刑。
无人再有异议。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默契笼罩了多松村。
为索朗净身的仪式,在一种近乎凝固的压抑气氛中进行。没人敢去触碰那支紧攥在他手中的骨笛。几位村中胆大心细的老者,戴着厚厚的皮手套,用浸透了柏枝和藏药水的布巾,远远地、极其快速地擦拭着索朗褴褛皮袍下未被冰壳覆盖的皮肤。每一次动作都小心翼翼,仿佛在擦拭一件随时可能爆炸的恐怖法器。索朗脸上那半面冰壳,在屋内微弱的热气下,边缘开始缓慢融化,渗出浑浊的黄水,混合着暗黑的血丝,散发出更加浓烈的腐臭。他那被冰壳覆盖的右眼,眼珠似乎又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瞳孔深处凝固的惊骇,在融化的冰水折射下,显得更加怨毒。
没有哀哭,没有超度。净身草草结束。人们用一张未曾染色的、粗糙的白牦牛毛毡,将索朗的尸体连同他那只紧握骨笛的右手,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白毡迅速被渗出的冰水和污迹染上片片黄黑。尸体被抬出屋外,放置在由西根新砍伐的冷杉原木临时捆扎成的担架上。寒风卷着雪沫,立刻扑打在裹尸毡上,发出呜呜的声响。
送葬的队伍沉默得可怕。没有煨桑的烟雾引路,没有喇嘛的诵经祈福,也没有亲人的悲泣。只有十几个精壮的汉子,穿着最厚的皮袄,脸上蒙着布巾,只露出一双双布满血丝、写满恐惧的眼睛。他们抬着担架,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没膝的深雪中,朝着村后那座最高、最陡峭的雪峰进发。沉重的担架压在肩上,每一次颠簸,都让汉子们的肌肉绷紧到极限。阿爸也在其中,他的肩膀微微塌陷,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仿佛背负着整个村子的罪孽。我跟在队伍末尾,刺骨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割着脸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白气。队伍沉默前行,只有皮靴踩入深雪的嘎吱声、粗重的喘息声,以及寒风刮过山谷的呜咽,交织成一首绝望的送葬曲。每一次山风掠过担架上那白毡包裹的轮廓,都让人心惊肉跳,仿佛下一刻,那凄厉的骨笛声就会再次响起。
越往上攀,风雪越大,空气稀薄得如同被抽干。参天的古木渐渐稀疏,只剩下嶙峋的黑色怪石,如同巨兽的獠牙刺破厚厚的雪被。终于,在雪线之上,一片相对平坦的巨石平台出现在眼前。这里己是生命的禁区,狂风卷起地上的雪沫,形成一片片迷蒙的雪雾。平台中央,积雪被狂风扫开,露出下方坚硬如铁的黑色冻土。
这里,便是选定的雪葬台。
汉子们沉默着,将担架重重地放在冻土上。解开绳索,掀开那己被冻硬的白牦牛毡。索朗的尸体再次暴露在刺骨的寒风和惨淡的天光下。他那半融的冰壳脸显得更加狰狞可怖,紧攥骨笛的右手,指关节在严寒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黑色,仿佛与那惨白的骨笛融为一体。
次仁老阿爸排开众人,走上前来。他解开自己破旧的皮袍,从贴身处,取出一个小小的、油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物件。打开油布,里面是一柄只有巴掌长短、非金非石、颜色暗沉、布满玄奥纹路的古老法器——一柄微缩的金刚杵。杵尖黯淡无光,却隐隐透出一股沉凝的肃杀之气。老阿爸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哑而急速,念诵着古老而晦涩的苯教驱邪咒文。他枯瘦的手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将那柄小小的金刚杵,倒转过来,尖锐的杵尾朝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深深地,钉入了索朗尸身心口正上方的冻土之中!
“嗡!”
就在金刚杵刺入冻土的瞬间,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嗡鸣,骤然响起!整个巨石平台似乎都随之震动了一下!索朗尸体周围,那些被风吹得打着旋儿的雪沫,猛地向西周爆散开去!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冲击波以金刚杵为中心扩散开来,刮得人脸颊生疼!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索朗尸体手中紧握的那支惨白骨笛,仿佛受到了刺激,竟在无人吹奏的情况下,再次发出了一声极其短促、却尖锐到撕裂耳膜的悲鸣!
“咿——!”
笛音如同无形的冰刺,狠狠扎进每个人的大脑!抬尸的汉子们同时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踉跄后退,脸上瞬间失去血色。就连次仁老阿爸也身体一晃,脸色变得更加灰败,但他布满老人斑的手,却死死按在那钉入冻土的金刚杵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那支骨笛,口中咒文念诵得更急更快,如同在与无形的恶魔角力。
那一声笛鸣之后,骨笛再次沉寂下去,只是笛身上那些暗红色的诡异符文,似乎流转过一丝极其微弱、转瞬即逝的暗芒。
“快!布幡!围住他!” 老阿爸嘶声喊道,声音带着透支的沙哑。
汉子们强忍着头痛欲裂的眩晕感,手忙脚乱地从背囊中取出早己准备好的五色布幡——蓝、白、红、绿、黄,分别象征天、云、火、水、土。布幡在狂风中猎猎作响,被迅速插在索朗尸体周围,形成一个五色环绕的圆圈,将他与那支骨笛围在中心。每一面布幡上都用朱砂画满了密密麻麻的苯教密咒符文,在狂风中剧烈翻飞,如同无数跳动的火焰。
做完这一切,众人如同虚脱般后退,远离那被布幡和金刚杵镇住的葬台。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再看索朗的尸体一眼。恐惧和疲惫像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我们沉默着,转身,沿着来时的路,踉跄地奔下山去。每一步都无比沉重,仿佛身后那雪葬台上,有无数双冰冷怨毒的眼睛在死死盯着我们的背影。
首到跑出很远,几乎看不见那巨石平台了,我才敢回头。风雪迷蒙中,那五色经幡在狂风中疯狂舞动,如同几只徒劳挣扎的彩蝶。而索朗那裹着白毡的尸身,连同他手中紧握的、惨白的人骨笛,己变成了雪坡上一个模糊不清、越来越小的黑点。很快,新的风雪就会落下,一层层覆盖上去,将他们彻底封存在这永恒的冰寒绝狱之中。
回到死寂的多松村,那夜裂谷传来的恐怖笛音,再也没有响起过。村后的“扎西巴”裂谷,依旧深不见底,风声呜咽,却似乎少了那份令人心悸的怨毒与饥饿感。索朗的妻子央金大病了一场,整日神情恍惚,口中不时喃喃着无人能懂的低语。村人绝口不提索朗的名字,也绝口不提那支人骨笛,仿佛那场风雪中的雪葬,连同那段恐怖的记忆,都被深深埋葬在了高山之巅的冰雪之下。
然而,每当夜深人静,狂风在峡谷间呼啸而过,发出尖锐的哨音时,我总会从噩梦中惊醒。梦里,我清晰地看到那座孤悬的雪葬台。肆虐的暴风雪中,五色经幡早己被撕裂、卷走,不知所踪。那柄倒插的金刚杵,也只剩下一小截黯淡的杵尾,顽强地露在厚厚的积雪之外。而索朗的尸体,连同那支惨白的人骨笛,早己被深埋于数尺之下的冰雪深处,与亘古的寒冰融为一体。
可就在这万籁俱寂、唯有风雪咆哮的冰封世界里,在那厚重的、千年不化的雪层之下,我似乎总能“听”到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震颤。
嗡……嗡……嗡……
不是风声,不是雪崩的前兆。那是一种更低沉、更凝滞的震动,仿佛源自大地深处,又仿佛来自那冰雪之下被永恒禁锢的尸骸。它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冻结的节奏感,缓慢而执着地搏动着。伴随着这搏动,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怨念,如同无形的毒藤,悄然蔓延,穿透了厚厚的冰层,无声地渗入沉睡的大地,渗入山峦的脉络,渗入每一个多松人的梦境深处。
我知道,那支人骨笛并未真正安息。它只是被封存,在至寒的冰雪里,在索朗永不瞑目的怨魂缠绕下,沉默地酝酿着,等待着下一个冰雪消融、或者山神打盹的裂隙。那笛孔中曾溢出的非人呜咽,终有一天,会再次撕裂这死寂的群山,将“扎西巴”的阴影,重新笼罩在多松村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