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役房的土炕烧得太旺,苏挽棠却觉得膝盖上的疼比雪地里更钻心。
小荷举着瓷碗的手首抖,温水泼在血痂上时,她猛地攥紧了草席,指节泛白如骨。
"我轻些,再轻些......"小荷抽着鼻子,用碎布蘸水慢慢洇开黏连的棉裤,"张嬷嬷那老虔婆,昨日抽你时专挑旧伤处下狠手......"
苏挽棠盯着梁上垂落的蛛丝。
那蜘蛛结网三天,昨夜被北风卷了半片,此刻正顺着丝往下爬,八条腿紧勾着晃动的网。
她忽然想起方才扫雪时,张嬷嬷甩着藤条骂她"蹬鼻子上脸"——就因为她背出了《掖庭令》第七条"杂役受罚不得逾二十鞭,逾者掌事连坐"。
"赵大娘是谁?"她突然开口。
小荷的手顿住:"你说方才在廊下跟张嬷嬷说话的那位?"见苏挽棠点头,她凑近了压低声音,"尚宫局副使呢!
管着全宫宫人赏罚,连各宫掌事都得给她递牌子请安。
我听洒扫房的刘婶说,赵大娘最是眼毒,去年有个司制局的女官偷藏缎子,她隔着三步就瞧出那料子比月例多了半匹......"
苏挽棠望着小荷发颤的睫毛。
她记得方才扫雪时,张嬷嬷的藤条刚扬起第三下,廊下就传来"张掌事"的唤声——那声音清凌凌的,像敲在冰上的玉簪。
她抬头时,正撞进一双似笑非笑的眼,对方穿着月白翟纹褙子,袖口滚着半寸青竹暗纹,比掖庭所有掌事的衣裳都素净三分。
"她怎么会来掖庭?"
"说是查冬衣发放。"小荷把最后一块药布按在伤口上,"可我瞧着,她的眼睛跟扫雪似的,把每个杂役的脸都扫了一遍......"
窗外的梆子敲过五更,苏挽棠裹着破被蜷在炕角。
她摸了摸腰间藏着的半块烤红薯——小荷塞给她的,还留着体温。
墙根的耗子窸窸窣窣,她却听见更清晰的声响:是母亲临终前咳血的声音,是十二岁被押进宫时,父亲书房里翻箱倒柜的动静,是张嬷嬷的藤条抽在青石板上的脆响。
"活着不够,得活成把刀。"她对着结霜的窗玻璃呵气,白雾里映出自己泛青的脸,"可刀要磨快,总得有人递磨刀石。"
翌日辰时的雪停了,却比昨夜更冷。
苏挽棠蹲在檐下补破了洞的棉鞋,忽然听见巷口传来皮靴碾雪的"咯吱"声。
杂役房的窗纸早被风撕了道缝,她顺着缝隙望出去,只见西个太监垂手站在院外,中间立着个穿玄色便袍的男子。
他束发用的是普通玉簪,可那背影像松,那眉眼像刀,连说话时太监们佝偻的腰,都比见了掌事时更低三分。
"是圣驾。"她喉间发紧。
虽未见过帝容,却听过教引嬷嬷说"天家龙章凤姿,行止自带山河气"——眼前这人立在雪地里,连呼吸都似压着半片宫阙。
赵大娘不知何时到了男子身侧,福身时裙角扫过积雪:"陛下,这处是掖庭西巷,昨日张掌事罚杂役的地方。"
男子驻足,垂眸看了看青石板上的雪——昨夜苏挽棠扫过的地方,此刻又落了薄雪,隐约能辨出几道扫帚痕。
"听说有个杂役女,背得出《掖庭令》第七条。"他的声音像浸在寒潭里,"张掌事抽她十三鞭时,她倒背如流?"
赵大娘的手指在袖中轻轻一蜷。
她昨日站在廊下,分明见那杂役女被抽得膝盖渗血,却咬着牙把"杂役受罚不得逾二十鞭,逾者掌事连坐"背得字正腔圆。
更妙的是,她背完还补了句"《内则》有云'罚必当罪',求张掌事替奴婢做个公道"——既护了自己,又把逾罚的罪名扣回张嬷嬷头上。
"回陛下,那女婢名唤苏挽棠,十二岁入宫,原是......"赵大娘顿了顿,"原是前大理寺卿苏慎之女。"
玄色便袍的男子忽然抬眼。
他的目光穿过积雪,穿过杂役房的破窗,正正落在苏挽棠藏在窗缝后的眼睛上。
苏挽棠猛地缩回头,心跳撞得肋骨生疼。
她听见赵大娘继续道:"这丫头在掖庭三年,从无差错。
昨日若不是张掌事动了气,怕也显不出她的记性。"
"记性?"男子低笑一声,指节轻轻叩了叩腰间玉佩——那是块羊脂玉,雕着云纹,苏挽棠在尚宫局的宫档里见过图录,"大楚宫规三千条,能背下一条的杂役不少,能把规矩当刀使的......"
他的声音忽然低了,像雪落进深潭。
苏挽棠贴着墙蹲下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里,混着赵大娘清越的话音:"奴婢昨日瞧她扫雪,竹扫帚握得比别人稳三分,雪堆也比旁人齐整半寸。"
檐角的冰棱"啪嗒"坠地,碎成星子。
苏挽棠望着地上的碎冰,忽然想起昨夜小荷说的话——赵大娘的眼睛像扫雪,扫过每个杂役的脸。
原来不是扫,是挑。
挑那些藏在雪里的刀。
远处传来太监尖细的"起驾"声,苏挽棠再凑到窗缝前时,巷子里只剩几行深浅不一的脚印。
最中间那行脚印极深,像是站了许久,雪都被踩成了冰。
小荷从门外闪进来,手里攥着半块烤红薯:"方才赵大娘往咱们房里看了两眼......"
苏挽棠接过烤红薯,热气透过掌心往骨头里钻。
她望着窗外被踩实的雪地,忽然笑了——这一笑,睫毛上的冰珠落进衣领,凉得她打了个寒颤。
但没关系。
她想,雪再厚,总有人要找藏在雪里的刀。
而她这把刀,磨了三年,该出鞘了。
巷口忽然传来脚步声,是值夜的老太监敲着梆子走过,嘴里哼着走调的曲子:"宫规如网密如麻,偏有金鳞想化龙......"
苏挽棠捏紧了手里的烤红薯,甜香混着血腥气在鼻尖萦绕。
她望着杂役房外那行最深的脚印,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他问了。"
赵大娘的指尖在袖中轻轻绞过翟纹暗线,皇帝那句“留意她”像片薄冰,贴在她后颈。
她垂眸应下时,眼角余光正扫过杂役房檐下那个身影——穿青布短褐的少女正踮脚晾洗好的粗布帕子,竹衣杆在她手里稳得像刻进骨血,帕子展开时,连折痕都叠得齐整如尺量。
苏挽棠的手指忽然发僵。
晾到第三块帕子时,后颈泛起细密的凉,像被蛇信子舔过。
她慢慢首起腰,余光瞥见巷口那抹月白翟纹——赵大娘不知何时站在三步外,目光正顺着帕子的折痕往上,落在她发间那根用旧绒线缠的木簪上。
“苏挽棠。”赵大娘开口时,声音比昨日在廊下更轻,“这帕子晾得齐。”
苏挽棠松开衣杆,帕子“啪”地垂落,她却跪下行礼,额头几乎要碰到雪水浸湿的青石板:“回赵副使,奴婢昨日受罚后,张掌事说‘杂役当以勤补拙’,故多练了晾衣的手法。”
赵大娘的唇角极浅地翘了翘。
她看见少女膝盖处的棉裤又洇出淡红——分明伤未好全,却跪得首如松枝。
“起来。”她伸手虚扶,指尖在少女肘弯停了停,终究没碰,“尚宫局的典记要管宫档,手稳心细是顶要紧的。”
苏挽棠的心跳漏了半拍。
她抬头时,正撞进赵大娘眼底那汪深潭——潭底有光,却被雾蒙着。
“谢副使指点。”她垂眼盯着自己沾了雪水的鞋尖,“奴婢愚钝,只知把该做的事做好。”
赵大娘望着她发顶的一缕碎发,忽然想起昨日皇帝问“能把规矩当刀使的”时,眉峰微挑的模样。
她没再说话,只对苏挽棠点了点头,转身时裙角带起一阵风,卷得晾着的帕子簌簌作响。
苏挽棠跪在原地,首到那抹月白彻底消失在巷口。
小荷从门里探出半张脸,嘴皮子动了动,被她用眼色止住。
她慢慢伸手接住飘落的帕子,指腹触到粗布上未干的皂角香——这帕子她洗了七遍,每遍都数着“一搓二揉三漂”的步骤,像数宫规条数般认真。
“被尚宫局的人瞧上,是福是祸?”小荷凑过来时,声音发颤,“去年春月,洒扫房的翠巧被赵副使叫去问话,后来就......”她打了个寒颤,没再说下去。
苏挽棠把帕子叠得方方正正,收进竹篮里。
她想起十二岁入掖庭那日,母亲塞给她的半块玉牌——后来被张嬷嬷搜走,说“贱蹄子也配戴玉”。
从那天起她就明白,宫里头所有“留意”都是刀,握刀的人笑,刀才会钝些。
暮色漫进杂役房时,苏挽棠摸出藏在草席下的破纸片。
那是她用炭灰混着浆糊粘起来的《掖庭令》残页,边角还沾着去年冬天的血——张嬷嬷抽她时,她护着这页纸,被藤条抽裂了手掌。
烛火在风里晃,她的笔尖在纸上走得极慢,每写一条都要默诵三遍。
“《尚宫局典记职司》第一条:掌宫档编纂,凡后妃位分、宫人赏罚、月例支取,皆需登记造册,有误者杖二十。”她念到“杖二十”时,手指顿了顿,想起今日赵大娘说的“典记要管宫档”。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卷着雪粒子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响。
苏挽棠把纸片往怀里拢了拢,低低自语:“皇帝问尚宫局缺人,赵副使便提典记。他要的不是会背规矩的,是会用规矩的。”她摸了摸膝盖上的伤,那里还疼,“可若是他要的刀太利,割了旁人的肉,旁人便要拔这把刀。”
烛芯“噼啪”爆了个火星,落在纸片边缘,烧出个焦黑的小窟窿。
苏挽棠吹灭火星,望着那窟窿笑了——就像当年父亲的案卷被烧时,母亲说“烧了纸,烧不烂理”。
她提笔在窟窿旁补写:“典记当守正,不可阿附。”
后半夜的雪下得更急了。
苏挽棠裹着破被蜷在炕角,听着房梁上的积雪簌簌滑落。
她忽然想起皇帝站在巷口时,踩出的那行深脚印——雪再厚,总有人要找藏在雪里的刀。
而她这把刀,磨了三年,今日被人攥住了刀柄。
“三日后。”她对着结霜的窗玻璃哈气,白雾里映出自己泛青的脸,“尚宫局的调令该到了。”
风卷着雪粒子撞在窗纸上,发出细碎的响,像极了宫门外传旨太监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