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礼监小安子捧着的明黄匣子还带着殿内的余温,苏挽棠接过时,指尖触到匣身凸起的云纹,像触到块烧红的炭。
她垂眸掀开匣盖,诏书本子裹着明黄缎子,展开时"延禧宫淑容"几个字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这是她今日接的第三道核查诏书,原也不算稀奇。
可当她翻开尚宫局存档的《内廷用度簿》,笔尖刚要在淑容名下画圈,忽然顿住。
去年腊月的《宫眷薨逝册》在记忆里翻涌,她迅速抽出最下层的青册,翻到"延禧宫"那页,朱砂笔批注的"淑容李氏,卒于六月廿三,追封正五品才人"刺得她瞳孔微缩。
窗棂外的雪粒子还在敲,她攥着青册的手青筋微凸。
淑容半年前就咽了气,棺木早送进皇陵,如今这道核查脂粉额度的诏书,岂不是要查个死人?
"陈掌籍!"她扯了案角的铜铃,脆响惊得梁上的灰簌簌落。
陈掌籍正抱着一摞《采买账》从偏殿进来,见她脸色发白,脚步顿了顿:"苏典记这是..."
"淑容半年前就没了。"苏挽棠将青册拍在案上,指尖点着那行朱批,"您看这用度簿,最后一笔领脂粉是五月十五,之后再无记录——可诏书里要查的是'近三年额度',若真按旨下去,尚宫局得派个宫娥去皇陵查账?"
陈掌籍的指尖在青册上抖了抖,连忙抽回自己那本《宫眷名录》核对。
黄纸被翻得哗哗响,末了额头渗出细汗:"当真!
我上月才抄过薨逝名单,怎么这诏书..."她猛地抬头,"莫不是司礼监传错了?"
"错的可不止名字。"苏挽棠又翻开诏书,"您瞧这'淑容'二字,笔锋比前头'着尚宫局核查'要重些,像是后填的。"她指节叩了叩纸背,"原诏该是'延禧宫新贵人','贵'字被涂了,改成'淑容'——许是墨没干,蹭得边上还有半滴。"
陈掌籍凑近一看,倒抽口凉气:"这要真按错诏办了,尚宫局得落个'玩忽圣命'的罪名!"她抓起诏书就往门外走,"我这就去回赵副使!"
赵大娘正在值房里核对冬衣配额,听陈掌籍说完,手里的算盘"当啷"掉在地上。
她捡起来时指节发白,连珠炮似的问:"可确认淑容薨逝?
诏书修改痕迹可明显?"待陈掌籍把青册和诏书都递上,她盯着那半滴墨渍看了盏茶工夫,忽然将茶盏重重一放:"备轿,我面圣去。"
乾清宫西暖阁的炭火烧得正旺,萧承煜放下朱笔时,赵大娘的额头己沁出薄汗。
他接过诏书扫了两眼,又翻到尚宫局的青册,目光在"淑容李氏,卒于六月廿三"上停了片刻,忽然笑了:"尚宫局倒是养了个细心的。"
"回陛下,是八品典记苏挽棠先发现的。"赵大娘垂着眸,"她核对用度簿时见淑容名下半年无记录,又翻了薨逝册,这才察觉诏书有误。"
萧承煜的指节在案上轻叩,像是在敲一面无形的鼓。
殿外的雪下得更密了,透过窗纱落在他龙纹袖口,很快融成水痕。"苏挽棠..."他低低念了遍这个名字,声音轻得像片雪,"她从前在掖庭当杂役?"
"是。"赵大娘喉结动了动,"十二岁入宫,三年前才调到尚宫局当典记。"
"能从掖庭爬上来,倒有些本事。"萧承煜将诏书递回,目光落在案头堆着的《宫规考》上——那是太后昨日要的,墨迹未干。
他忽然抬眼,"你说她核对用度时,连薨逝册都查了?"
"回陛下,苏典记素日最是仔细,说'宫规里的每个名字,都得活在本子上'。"赵大娘想起苏挽棠整理卷宗时的模样,总把每本账册的边角都压平,"许是在掖庭当杂役时养成的习惯。"
萧承煜没再接话,只盯着烛火看。
烛芯"噼啪"爆了个花,他忽然伸手拨了拨,火星子溅在诏书上,烫出个小焦洞。"下去吧。"他挥了挥手,声音又恢复了惯常的冷,"让尚宫局把原诏和错诏都留底,明日送司礼监备案。"
赵大娘退下时,殿外的雪己经积了寸许。
她踩着雪往尚宫局走,靴底发出"咯吱"的响,忽然听见身后小太监喊:"赵副使留步!"
"陛下说,"小太监喘着气,手里攥着道明黄纸条,"苏典记明日起调司礼堂,协助整理诏书流转记录。"
雪粒子落进赵大娘的衣领,她却觉得心里发暖。
路过司礼堂时,见窗纸上映着个单薄的影子——是苏挽棠还在核对今日的诏书。
烛火在她身后摇晃,将影子拉得老长,像把未出鞘的刀,正静静等着开锋的那一日。
赵大娘掀开门帘时,雪粒子跟着卷进值房,扑在苏挽棠后颈。
她正低头用糨糊粘补《宫舆图》的破损处,闻言抬眼,见赵大娘手里攥着道明黄纸笺,边角被雪水洇出浅黄的痕。
"陛下的口谕。"赵大娘将纸笺递过去,指腹压着"司礼堂"三个字,"明儿起你便去那儿当差,协助整理诏书流转记录。"
苏挽棠的指尖在纸笺上顿了顿。
司礼堂她去过两次,一次是送尚宫局的月报,一次是取去年的封后诏书底本。
那殿宇比尚宫局值房深了两进,朱漆门框上的铜环擦得锃亮,进去时总闻得到旧纸与松烟墨混着的气息——像极了她十二岁在掖庭扫茅房时,偷摸去藏书阁闻过的书卷味。
"怕么?"赵大娘突然问,见她垂眸不答,又补了句,"司礼堂的案卷能照见半座宫的影子。
你从前守规矩,往后要学看规矩是谁定的,又是谁在破。"
值房里的炭盆"噼啪"爆了声,火星子溅在苏挽棠手背上,烫得她睫毛颤了颤。
她想起昨日在乾清宫外,隔着朱红宫墙听见的对话——太后的贴身女官玉笙尖着嗓子说"尚宫局的人越来越没规矩",而皇帝的笑声混在雪地里,像块淬了冰的玉。
"谢副使提点。"她将纸笺折成小方块,收进腰间的素色锦囊,"晚些我便去司礼堂交接。"
赵大娘走后,苏挽棠站在廊下望雪。
积雪压弯了梅枝,她数着飘落的雪片,数到第三十七片时,听见西角门方向传来碎碎的议论:"张嬷嬷今儿去了司制房,说是要找周妈妈说事儿......"
张嬷嬷。
这个名字像根细针,扎进她记忆里。
三年前她在掖庭扫落叶,张嬷嬷的铜头拐杖敲在她小腿上,骂她"扫得比猪拱的还乱";去年她升典记那日,张嬷嬷堵在值房门口,指甲掐进她腕骨:"爬得越高,摔得越狠。"
雪粒子落进她衣领,她摸了摸腰间的锦囊,转身往司礼堂去。
司礼堂的门房老周头正趴在案上打盹,听见脚步声猛抬头,见是她,忙哈着腰开了门:"苏典记来得巧,昨儿新到的诏书匣子还没登记。"
殿内比外头暖些,却仍有寒气往骨头缝里钻。
苏挽棠踩着青石板往里走,目光扫过左右两排檀木架——左边是今岁的诏书底本,右边是前朝的旧档,最里间的黑檀柜上挂着鎏金锁,她知道那是皇帝亲批的密诏。
"苏典记请看。"带她交接的小典记小桃掀开最上层的匣子,"每日司礼监送来的诏书要记流转时间,发往六宫的得标红,涉及前朝的标蓝......"
苏挽棠的指尖划过一卷标蓝的诏书,"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几个字力透纸背。
她翻开附页,见上面记着"发内阁李首辅,辰时三刻",又翻到下一卷标红的,"着景阳宫德妃协理六宫"后面跟着"太后慈宁宫过目,未留批注"。
小桃的声音忽然低了:"前儿张嬷嬷来过,说要查去年掖庭采买的旧档,我没敢应......"
苏挽棠的动作顿住。
她抬头看向窗外,雪光映得窗纸发白,恍惚看见张嬷嬷裹着墨绿棉氅的身影,正站在司礼堂外的影壁后。
等她揉了揉眼再看,只余一片雪色。
"去把今岁所有标红诏书的流转记录抄一份。"她对小桃道,指尖叩了叩案上的《诏书流转簿》,"标蓝的单放,我要核对内阁回文时间。"
小桃应了声去取笔墨,苏挽棠趁机打开黑檀柜旁的矮柜——这里该收着各宫递来的"请旨笺"。
她翻到第三叠,忽然停住:最上面一张笺纸边角有焦痕,正是昨日皇帝在诏书上烫出的那个小窟窿。
"苏典记!"小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张嬷嬷带着司制房的周妈妈来了!"
殿门被"吱呀"推开时,苏挽棠己将请旨笺原样放好。
她转身,见张嬷嬷裹着的墨绿棉氅上沾着雪,周妈妈手里攥着串沉香念珠,腕子上的翡翠镯子碰得叮当响。
"苏典记好本事啊。"张嬷嬷的目光扫过她腰间的锦囊,"从掖庭杂役爬到司礼堂,当真是会钻营。"
"嬷嬷说笑了。"苏挽棠垂眸整理案上的卷宗,"我不过是按宫规当差。"
"宫规?"周妈妈捻着念珠笑,"宫规里可没说八品典记能进司礼堂。
昨儿太后还说,尚宫局的人该守本分......"
"太后的话自然要听。"苏挽棠忽然抬头,"只是太后前日让尚宫局送的《宫规考》,我亲自核对过,共十三卷,卷卷盖着尚宫局的印。
若嬷嬷们要查旧档,不妨先去尚宫局备案——毕竟宫规里写得清楚,'非当值女官查阅司礼堂档案,需持尚宫局批文'。"
周妈妈的笑容僵在脸上。
张嬷嬷的指甲掐进掌心,她看见苏挽棠案头摊开的《宫规考》,正是太后要的那本,墨迹未干的"司礼堂查阅条例"几个字刺得她眼睛发疼。
"走。"她扯了扯周妈妈的袖子,棉氅扫过案角,带翻了半盏茶。
茶水渗进《诏书流转簿》,在"景阳宫德妃"那行字上晕开个深褐的斑。
苏挽棠望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雪幕里,弯腰拾起地上的茶盏。
盏底刻着"慈宁宫"三个字,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她取过吸墨纸按在湿了的簿子上,忽然听见小桃在门外小声说:"听说东宫今儿送了密函来,说是要查......"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小太监捧着个描金匣子跑进来,匣子上的"东宫"二字被雪水洇得模糊:"苏典记,这是太子殿下刚送来的急件,说是要立刻登记流转记录!"
苏挽棠接过匣子时,指尖触到匣身未干的水痕。
她掀开匣盖,里面躺着封未拆的密函,封口处的朱砂印泥还带着湿气。
殿外的风卷着雪粒子扑进来,吹得案上的《诏书流转簿》哗哗翻页,最后停在"东宫"那栏——昨日的记录上,分明写着"无密函送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