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导，”王宏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近乎讨好的小心翼翼：“不是大家不尽力。您知道的，辉煌那边，我们找了华国三大之一的辉煌娱乐，顶尖的资源了……他们前前后后，发来了十五首Demo，整整十五首！我们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顶尖？”郑燕猛地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那弧度冰冷而锐利：“王制片，你觉得‘顶尖’这个词，是可以用在那些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毫无灵魂的工业废料上的吗？”
她的指尖猛地戳向桌面上一个堆满文件的角落，那里散乱地放着几张刻录的光盘：“听听那些！要么是无病呻吟，要么是故作高深！哪一首，哪怕只有一句旋律，能配得上我们那条在深海里挣扎了十年的鱼？配得上那些在光影里流淌的血泪？！”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像绷紧到极限的琴弦骤然断裂，震得会议室嗡嗡作响，角落里一个负责宣发的小姑娘吓得一哆嗦，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在桌面上，又慌忙捡起，头埋得更低了。
“《大鱼》……”
郑燕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梦呓的沙哑，目光穿透了会议室压抑的空气，仿佛望向某个遥远而沉重的虚空：“它倾注了我所有的心血，所有……”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沉重的分量：“如果最后，败在一首狗屁不通的主题曲上，成了一个残缺的次品，成了一个……笑话？”
她猛地抬起眼，那目光里的寒意和某种深切的、几乎绝望的执拗，让所有接触到的人都心头一凛：“那会成为我一辈子……都跨不过去的槛！它会像一根鱼刺，永远卡在我的喉咙里！”
王宏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那点圆滑的笑意彻底消失殆尽。
他太了解郑燕了，了解她为了这部《大鱼》几乎燃烧生命的疯狂。
他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沉重：“郑导，我懂！主题曲，它就是电影的灵魂外衣，马虎不得！我这就再给辉煌打电话！催！往死里催！让他们把压箱底的、还没断奶的作曲都给我挖出来！”
他边说边去摸桌上的手机，动作带着一股豁出去的急躁。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手机冰冷的金属外壳时，他放在桌面的私人笔记本电脑屏幕右下角，毫无征兆地跳出了一个新邮件提示的小图标。
“咦？”王宏的动作顿住了：“郑导！”
王宏的声音带着一丝意外，打破了会议室凝固的沉默：“辉煌……辉煌那边，又发来一首！刚到的邮件！”
“放。”郑燕的指令短促而冰冷，没有任何多余的期待。
她甚至没有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那里，只有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面沸腾的世界。
她只是重新靠回椅背，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一个全然防御和拒绝的姿势。
她己准备好迎接另一场徒劳的噪音轰炸。
王宏不敢怠慢，手忙脚乱地连接投影仪，将电脑音频输出切换到会议室的音响系统。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投影幕布上那个小小的音频文件图标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认命的麻木和一丝渺茫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侥幸。
王宏深吸一口气，用微微颤抖的指尖，点下了播放键。
“叮——”
一声极其纯净、带着空山新雨般凉意的钢琴单音，如一滴清冽的水珠，骤然滴落在会议室这片近乎凝固的“糖浆”里。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刺穿了低沉的空调噪音和所有人心头的烦闷。紧接着，几个音符如溪流般轻盈地跳跃而出，带着试探般的温柔，在寂静的空间里蜿蜒流淌。
那旋律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却又在极简之中，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辽阔的悲伤底色。
仅仅是一个前奏，郑燕交叉抱在胸前的双臂，微不可察地松开了。
她依旧没有回头，但原本紧绷如弓弦的肩颈线条，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软化。
然后，歌声响起了。
“海浪无声将夜幕深深淹没……”
那嗓音并非技巧多么华丽，却拥有一种近乎神性的空灵与澄澈。
它仿佛不是来自音响，而是从深海的缝隙中，从夜的最幽暗处，带着海水咸涩的凉意和星尘的微光，悄然弥漫开来。
每一个字都吐得清晰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虔诚的穿透力。
“漫过天空尽头的角落……”
郑燕的身体，在那一刻彻底僵住了。
她抱着的手臂完全垂落下来，搭在冰凉的实木桌面上。
那空灵的声音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猝不及防地穿过她精心构筑的、用以抵御失望的冰冷外壳，精准地刺中了某个深藏己久的、柔软而疼痛的核心。
她挺首了腰背，像一株在荒漠中骤然感知到雨意的植物，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耳朵无声地竖立起来，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个细微的音符振动。
“大鱼在梦境的缝隙里游过……”
歌声在流淌，旋律如同拥有生命的海流，温柔地包裹住会议室里的每一个人。
宣发组那个刚才掉了笔的小姑娘，忘记了自己还握着笔，笔尖悬在摊开的笔记本上，一滴墨水悄然晕染开来，浸透了几页纸张，她也浑然未觉。
混音师老陈，一个平日里对声音极其挑剔、总爱抱着保温杯靠在椅背上的老炮儿，此刻却微微张着嘴，身体无意识地离开了椅背，脖子前伸，仿佛这样就能离那声音更近一些，听得更真切一些。
他那双总是带着审视和倦怠的眼睛里，此刻闪烁着一种近乎孩童般专注而新奇的光。
“凝望你沉睡的轮廓……”
郑燕的呼吸，在听到这一句时，变得异常缓慢而悠长。
她依旧没有回头，但放在桌下的手，却悄然地、紧紧地攥住了自己风衣的下摆，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那歌词像一把带着奇异温度的钥匙，轻轻旋开了她记忆深处最隐秘的闸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