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刻意放柔了声音，带着点嗔怪的笑意：“陈简，今天星期天，任务邮件也发了，怎么不在宿舍好好休息？还跑来单位？”
陈简这才摘下一边耳机，抬起头。他的眼神清亮，平静无波，仿佛刚才办公室里的剑拔弩张只是幻影。
“安总监，”他声音平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朗：“通知说全员加班。我正好今天也没课，过来看看。”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那些偷偷窥视、神色复杂的同事，“大家都在忙，我不来，闲话会更多。”
安蕾笑了，眼波流转，带着欣赏：“你呀，就是心思太细，天才嘛，总归是有点特权的，不用太在意那些无关紧要的看法。”
她身体又压低了一些，手肘自然地撑在陈简的办公桌隔板上，拉近了一点距离，语气轻松得像朋友间的闲聊：“怎么样，在作曲部这段时间，感觉还适应吗？有什么想法或者困难，随时跟我提。”
陈简的目光在安蕾带着真诚笑意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看向自己屏幕上简洁的编曲软件界面：“还好，”他言简意赅，“同事们…大部分都挺友善的。”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那就好！”安蕾的笑容更盛，像是松了一口气：“你的才华是藏不住的金子，对了，”
她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兴奋和期许：“你的《大鱼》demo，我昨晚听完就立刻发给周导了！邮件是加密加急的！周导那边反馈很快，只要他点头，这首歌一炮而红，你就是我们作曲部拿下《大鱼》项目的头号功臣！到时候，奖金、署名权、业内地位，都少不了你的！”
她语速略快，描绘着的前景，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陈简，期待能看到他脸上哪怕一丝的激动或欣喜。
然而，陈简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目光依旧落在他自己的屏幕上，手指在触控板上滑动着，似乎在检查某个音轨的参数。
“嗯。”
他应了一声，平淡得像是在回应：“今天天气不错”。
安蕾的笑容微微一僵。
这反应…也太淡定了！
淡定得让她准备好的所有鼓励和安抚都堵在了喉咙里。
这年轻人，是对自己的作品有绝对的自信，还是根本不明白这部电影主题曲意味着什么？她心里有点无力，又有点莫名的好奇。
她调整了一下表情，带着点试探和包容：“那…除了这个项目，你个人还有什么别的想法或者要求吗？尽管提，只要在合理范围内，公司一定全力支持你这样的天才！”
陈简终于将视线从屏幕上完全移开，看向安蕾。他的眼神很认真，没有骄傲，也没有忐忑，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职业态度。
“有。”他清晰地说。
安蕾心头一跳，立刻打起精神：“你说！”
“《大鱼》这首歌的编曲，”陈简指了指自己的屏幕：“包括里面那几段钢琴的弹奏，demo里的所有器乐部分，都是我独立完成的。”
他顿了顿，目光坦然地看着安蕾：“这一部分的创作和制作报酬，我希望在合同里明确体现出来，和词曲的报酬分开计算。”
“……”
安蕾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
她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复杂得难以言喻，一丝被噎住的无语，一丝哭笑不得的荒谬，但更多的，是一种强烈到让她指尖微微发麻的首觉。
眼前这个年轻人，他冷静得可怕，他精准地知道自己每一个音符的价值，他绝不浪费任何一丝才华带来的回报。
他不是恃才傲物，他是…太清楚自己的价值所在了！
这种近乎冰冷的务实，反而比任何狂妄都更具力量感。
几秒钟的沉默仿佛被拉长。
窗外，酝酿了一天的暴雨终于撕破了铅灰色的天幕。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狠狠砸在巨大的落地窗上，瞬间模糊了窗外的世界，留下一道道蜿蜒扭曲的水痕。
办公室内惨白的灯光被雨幕折射，在陈简平静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安蕾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那阵翻腾的波澜，脸上重新挂起职业化的、带着一丝纵容意味的笑容，干脆利落地点头：“好！没问题！编曲和器乐部分的报酬，我会亲自盯着合同组，单独给你列出来，按行业最高标准走！”
她甚至伸出手，隔着办公桌，轻轻拍了拍陈简放在键盘旁的手臂：“这是你应得的！”
而此时，在魔都，电影《大鱼》的会议室，会议室的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劣质糖浆，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
窗外，七月的骄阳炙烤着钢铁森林，几幢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像一排排巨大的、冰冷的探照灯，蛮横地刺入室内，却又被厚重的丝绒窗帘死死挡在外面，只留下边缘一丝不甘心的、滚烫的金线。
中央空调卖力地发出低沉的嗡鸣，试图驱散这无形的、令人窒息的闷热，却只是徒劳地将那份冷意不均匀地泼洒开来，靠近风口的人缩着脖子，远离的人则感到后背沁出一层粘腻的薄汗。
长条会议桌的光滑表面，倒映着天花板上惨白的LED灯管，也倒映着一张张疲惫、紧张或麻木的脸。空气中悬浮着细小的尘埃颗粒，在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的那缕阳光里，无所事事地浮游。
郑燕坐在首席，背脊挺得笔首，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寒刃。
她面前摊开的剧本扉页上，那手绘的、孤独而巨大的深海鱼影线条凌厉，几乎要挣脱纸面。
她的指关节无意识地、一下下地叩击着桌面，那声音在过分寂静的空气里异常清晰，每一次落下，都仿佛敲在与会者紧绷的神经末梢上。
“明天。”郑燕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静，却带着一种金属刮擦般的冰冷质感，瞬间冻结了空调吹出的冷风：“就是《大鱼》开启票房预售的日子。”
她微微停顿，目光如探照灯般缓慢地扫过全场，锐利得能剥开每一层敷衍的伪装：“而我们的主题曲，在哪里？”
没人敢应声。
制片人王宏，一个平日里总是带着圆滑笑容的微胖中年男人，此刻额角的汗珠正顺着鬓角滑落，渗入浅蓝色的衬衫领口，他下意识地擦了擦汗，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避开郑燕那几乎能洞穿人心的视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