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宫后山那片被竹篱围起的试验田里,老张头正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几株新移栽不久、叶片还带着嫩绿的幼苗——那是李祺不知又从何处寻摸来的、名为“花椒”和“辣椒”的稀罕物。
而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的江南某处官田,一场静默的丰收正在进行。
农桑院主事范同舟,这位被工部派往南方负责试种“土芋”的年轻官员,正蹲在田埂上,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眼前被挖开的几垄土地。
汗水顺着他沾满泥点的下颌滴落,他却浑然不觉。
他身后的几名同样灰头土脸的匠户,大气不敢出,眼神里混杂着期待与忐忑。
“成了!范大人!您快看!”
一个年纪稍长的老匠户声音发颤,布满老茧的手从松软的泥土里捧出一串沾着湿泥的块茎,
大小不一,黄褐粗糙,却沉甸甸地。
紧接着,更多的块茎被挖出,滚落在铺开的草席上。
范同舟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
他抓起一个拳头大小的,用袖子使劲擦掉表皮的泥土,指甲用力一划,抠下一小块,露出里面雪白致密的瓤肉。
那股熟悉的、属于淀粉的清香,此刻在他闻来,比任何花香都醉人!
“两……两筐!不止两筐!”
老匠户激动得语无伦次,指着旁边堆起的收获,声音都变了调,
“大人,十颗种子啊!就十颗!老天爷开眼!”
范同舟的目光扫过那堆积如小山的土芋,心脏狂跳。
他猛地想起什么,转头急切地问那老匠户:“老王头!你之前说的法子……那切开的……”
“对对对!”
老王头一拍大腿,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自得,
“回大人!刚运到那会儿,有几颗土芋表皮上就冒出了嫩芽尖儿!
小老儿在乡下种了一辈子芋头,瞧着那芽眼,就琢磨着,这东西既也是块根,是不是也能像芋头那样分芽切块来种?
死马当活马医!
就斗胆……把其中两颗发了芽的,照着芽眼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切成了西块……”
他指向旁边几株长势茂盛的秧苗。
范同舟几步冲过去,双手并用扒开那几株秧苗下的泥土。
更多的、个头甚至更大的块茎滚了出来!
他捧起一串,数量明显更多!
“天佑大明!天佑大明啊!”
范同舟仰天喃喃,连日来的提心吊胆、风餐露宿的辛苦,在这一刻化作了滚烫的热流冲上眼眶。
切块!发芽点!这是何等关键的发现!
这意味着,一颗宝贵的种子,可以变成两颗、三颗、甚至更多!
推广的障碍,瞬间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他强压下激动,立刻下令:“快!将所有土芋小心起出,分类存放!
完整的、品相最好的留作种芋!
其余按大小分好!
老王头,你立下大功!
这切块种植的法子,连同你观察到的芽眼位置,必须详详细细记录下来!”
“还有,立刻选十名最精干、领会了这切块之法的匠户留下!
让他们带着一部分种芋,就在此地继续扩大试种!务必摸透此物的全部脾性!”
.......
应天,武英殿。
朱元璋看着范同舟千里迢迢快马送回的两样东西:
一份墨迹淋漓、详述南方试种经过及“切块种植法”的奏报,以及一小筐经过精挑细选、表皮干燥、芽眼的种芋。
“好!好一个范同舟!好一个老王头!”
朱元璋放下奏报,龙颜大悦,手指在御案上重重叩击了两下。
他拿起一颗种芋,仔细端详着上面微凸的芽眼,仿佛看到了无数粮食破土而出的景象。
“十颗变百斤!切块扩种!妙!实在是妙!
此乃天赐我大明之祥瑞,亦是良匠慧心之果!”
他目光转向肃立阶下的工部尚书和户部尚书。
范同舟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范卿,”
朱元璋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南方试种,成效卓著!然北地广阔,更宜此物生长!
朕着你即刻进行北方种子的试种事宜!
南方所得切块之法、种植经验,由你统筹!朕要此物,今秋在北地亦见丰收!”
范同舟心头剧震,北方的担子更重,却也是莫大的信任与机遇!
他深吸一口气,撩袍跪倒,声音洪亮:“臣,范同舟,领旨!必竭尽全力,不负陛下重托!”
“嗯。”
朱元璋满意地点点头,目光扫过那一小筐珍贵的种芋,又落到工部尚书身上,
“此物推广,非工部旧制所能涵盖。
着即于工部之下,增设‘农匠司’!
专司新粮、新种之试种、育苗、推广、储藏诸事!
擢升范同舟为农匠司首任郎中,秩正五品!
原农桑院一应精干匠户,择优调入农匠司!
所需钱粮、人手,户部优先支应,不得推诿!
各官府,务须全力配合农匠司行事,敢有阳奉阴违、敷衍塞责者,严惩不贷!”
“臣等遵旨!”
工部、户部尚书齐声应诺,心头凛然。
“皇伯伯”李祺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朱元璋转头,只见他手里也捧着一个小巧的陶盆,里面是两株长着卵圆形叶子的小苗,看起来有些蔫蔫的,显然刚移栽不久。
“范大人南下寻土芋虽未再有所获,然民间亦有识宝之人。
此二物,一名‘花椒’,其果红艳,味麻而香烈;
一名‘辣椒’,其果尖长,味辛如火。
皆乃调味佳品,亦可驱寒祛湿。
儿臣己将其植于紫金山暖房,若能成活培育,日后百姓餐桌之上,或可添些新味。”
朱元璋的目光在那两株不起眼的小苗上停留片刻。
土芋关乎国本,乃重中之重。
这花椒辣椒,听着倒是新鲜,虽不及土芋能活人性命,但若真如祺儿所言,能丰富民生,亦是好事。
他微微颔首:“嗯,此等新物,亦由农匠司一并留意试种。范卿北上,土芋为要,此二物……量力而行即可。”
“微臣明白!”范同舟恭敬应道。
......
数日后,紫金山试验田旁新搭建的几间暖房里,泥土。
老张头正小心翼翼地给那几株来自南方的“土芋”种芋洒水。旁边单独辟出的一小块地里,两株花椒苗和一株辣椒苗显得格外纤细。
李祺蹲在暖房门口,看着范同舟指挥着几名精干的匠户,将那一小筐珍贵的北方种芋仔细包裹,装入特制的、垫着干草和石灰防潮的木箱中。
这些,将是点燃北地希望的星火。
“范大人,此去北地,春寒料峭,切块下种的时机、深浅,覆土的厚薄,南方经验仅作参考,务须因地制宜,勤加观察记录。”
“尤其那切块之法,刀具务必沸煮消毒,切面沾草木灰防腐,至关重要,万不可大意。
北地风硬土冷,苗期保暖防冻亦是关键。”
范同舟看着眼前这位少年,心中感慨万千。
精盐、白糖,如今又是这活命无数的土芋,皆源于此子之手。
他郑重抱拳:“小公爷放心!同舟必谨记于心!每一垄土,每一颗苗,同舟皆视若珍宝,不敢有半分懈怠!
定将此神物,在北地扎下根来!”
李祺点点头,没再多言,只是拍了拍身边一个装满各种特制小农具和记录簿册的箱子:
“这些,带上。或许用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