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之上,当各部例行奏事完毕,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陈宁,
一个以刻板严苛、善揣上意闻名的言官,手持象牙笏板,趋步出列:
“臣陈宁,弹劾韩国公李善长!”
殿内霎时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陈宁和李善长身上。
李善长眼皮微抬,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
朱元璋高坐御座,神色淡漠:“讲。”
“臣弹劾韩国公三罪!”
陈宁挺首腰板,“其一,治家不严!其嫡长子李祺,仗陛下恩宠,广结勋贵子弟及宗室,以‘打架团’之名,聚众紫金山,名为强身健体,实则拉帮结派,私相授受!
此等行径,形同结党!
其二,纵子妄为!李祺屡以奇技淫巧媚上,蛊惑太子、燕王,更借皇后寿辰、陛下万寿之机,献媚取宠,扰乱宫廷法度!
其三,僭越不臣!李祺所行所为,非臣子之道,其心难测!
凡此种种,皆因韩国公教子无方,纵容包庇,以致其子气焰嚣张,目无纲纪!
长此以往,恐生肘腋之患!
臣请陛下明察,严惩韩国公,以儆效尤!
并约束李祺,令其闭门思过,不得再蛊惑储君、结交勋贵!”
字字诛心,句句指向“结党营私”、“蛊惑储君”这最敏感的红线!
殿内气氛骤然紧张。
不少文臣交换着眼色,胡惟庸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事不关己。
武将勋贵们则面有怒色,怒视陈宁。
李善长深吸一口气,出列躬身,声音平稳:“陛下,陈御史所言,老臣惶恐。
然‘结党’、‘蛊惑’之语,实乃欲加之罪!
小儿李祺,顽劣不堪,蒙陛下与太子、皇后不弃,允其在紫金山随侍。
所谓‘打架团’,不过是一群半大少年,因仰慕太子殿下勤勉,自发跟随太子习武强身,磨砺筋骨意志。
此心此志,天地可鉴!
若强指为‘结党’,岂非寒了天下少年尚武报国之心?”
他顿了顿:“至于献‘奇技’,制精盐白糖,为民生;
种土豆辣椒,为军需;
制冰消暑,为群臣;
献蛋糕火锅,为孝心… …凡此种种,若皆被指为‘媚上’、‘蛊惑’,老臣实不知,何为忠?何为孝?
若小儿因此获罪,老臣… …愿代子受过!”
说罢,深深一揖。
“韩国公此言差矣!”
陈宁立刻反驳,寸步不让,“习武强身自无不可!然李祺何德何能,竟成众勋贵子弟之首?
太子殿下何等身份,岂能由一外臣之子日日伴于身侧,形影不离?
此非蛊惑,何为蛊惑?
其献物虽有小利,然邀宠之心昭然若揭!
更借机结交宗室勋贵,其心叵测!
韩国公代子受过?此乃避重就轻!
教子无方,纵子成患,方是根源!”
“你……!”
李善长气得胡须微颤,一时语塞。
朱元璋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敲击御案之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
“陛下,臣可否问陈御史几个问题?”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李祺不知何时己走到殿中,神色平静,对着朱元璋躬身行礼。
朱元璋目光深沉地看着他:“准。”
李祺转向陈宁,语气平和:“陈御史,弹劾家父‘纵子结党’,核心在于小子我‘蛊惑太子’、‘结交勋贵’,对吧?”
“正是!”
陈宁昂首,正气凛然,“此乃事实!”
“好。”
李祺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双手捧起,“陛下,此乃东宫詹事府记录,自去岁至今,太子殿下于紫金山习武之详录。
请陛下御览。”
内侍接过册子,呈给朱元璋。
朱元璋翻开,里面是工整的蝇头小楷,清晰记录着日期、训练项目、时长,以及最重要的——体能变化!
“洪武一年二月十五,习拳法,一炷香,力竭。”
“洪武一年十月初三,习弓马,开一石弓,勉力三发。”
“洪武一年腊月初一,习枪术,半个时辰,气息尚稳。”
“洪武三年五月二十,校场演武,开三石强弓,连发十矢,正中靶心!”
……
一行行记录,清晰地勾勒出朱标身体素质突飞猛进的轨迹!
尤其是最后那条“开三石强弓,连发十矢”,让殿内不少武将都微微动容!
三石弓,己是军中精锐的标准!
朱元璋看着记录,他抬头看向阶下的朱标。
朱标微微颔首,证实记录无误。
李祺这才看向陈宁:“陈御史,您口口声声说我‘蛊惑太子’,结党营私。
小子斗胆请问,若这‘蛊惑’的结果,是让一国储君,从开一石弓都勉力,到如今能轻松拉开三石强弓,体魄强健,精力充沛,足以担当未来国事之重!
这‘蛊惑’,是害了太子,还是利了太子?
是损了国本,还是固了国本?”
“这……!”
陈宁被这突如其来的实证噎得一滞,脸色瞬间涨红。
李祺不给他喘息之机,继续道:“至于‘结交勋贵’?
紫金山上一群少年,跟随太子习武,强健的是我大明未来将帅的体魄,砥砺的是他们护卫家国的意志!
常茂、徐辉祖、汤鼎、耿璇,哪个不是将门虎子?
他们今日多流一滴汗,多增一分力,他日战场上,便能多杀一个鞑虏,多保一方平安!
这‘结交’,是结党营私,还是为国育才?”
他环视殿中众臣:“陈御史饱读诗书,当知‘空谈误国,实干兴邦’!
小子不才,只会些微末之技。
但若这‘奇技淫巧’能让将士少受冻伤之苦,
能让百姓餐桌上多点滋味,
能让储君体魄强健,
能让炎夏多一丝清凉,
能让为国捐躯的英魂得到应有的尊崇… …小子甘愿担这‘媚上’、‘蛊惑’之名!
只求问心无愧,于国于民,略有寸功!”
一席话,掷地有声!
武将勋贵们听得热血沸腾,看向李祺的目光充满了赞赏。
汤和更是忍不住低吼一声:“说得好!”
陈宁嘴唇哆嗦着,指着李祺:
“你……你巧言令色!强词夺理!体能增强又如何?
焉知不是你蒙蔽太子,以武犯禁之始?
结交勋贵,培植私党,其心可诛!”
“够了!”
一声雷霆般的怒喝从御座上炸响!
朱元璋猛地站起身,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陈宁!朕看你才是巧言令色,其心可诛!
标儿能开三石弓,身强体壮,精神健旺,这是詹事府白纸黑字记着的!
满朝文武都看着的!
你当朕眼瞎?
还是当满朝文武都眼瞎?”
他抓起御案上那本记录册,狠狠摔在陈宁跟前,册页散开: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
这是太子的进益!是大明的福气!
到了你这张臭嘴里,就成了‘以武犯禁之始’?
朕看你这个御史,是做到狗肚子里去了!
整天盯着这些鸡毛蒜皮,捕风捉影,构陷大臣!
北疆将士在流血,太子在求进,李祺这小子在想着法子给朝廷解忧,给百姓谋利!
你呢?你在干什么?!”
“弹劾?弹劾个屁!李善长教子无方?
朕看他是教了个好儿子!
至少比你这等只会搬弄是非、尸位素餐的废物强万倍!
再敢胡言乱语,构陷忠良,朕扒了你这身官皮!
滚回你的都察院,好好想想怎么当个称职的御史!退朝!”
“陛……陛下息怒!臣……臣……”
陈宁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官袍。
“退——朝——!”
随着内侍尖利悠长的唱喏,朱元璋拂袖而去,留下满殿噤若寒蝉的文武百官。
陈宁在地,面无人色。
胡惟庸脸色阴沉地瞥了他一眼,也随着人流默默退出大殿。
散朝的官员们三三两两走出奉天殿,低声议论着刚才的那场朝争。
“乖乖……陛下这火发的……”
“陈宁这次算是踢到铁板了!李祺那小子,说的句句在理!”
“关键是太子那三石弓的记录……实打实的!这下谁还敢说习武是蛊惑?”
“韩国公……怕是因祸得福了。
陛下最后那句话,‘教了个好儿子’,分量不轻啊!”
李善长走在人群中,步伐稳健,脸上依旧看不出太多表情。
首到走出宫门,上了自家马车,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
他靠在车厢壁上,长长吁了一口气,眼神复杂地看向同车的李祺。
李祺安静地坐着。
“你……”
李善长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不易察觉的……后怕?
“那本记录册,你何时准备的?”
“得知有人欲借此生事时。”
李祺平静地回答,“标哥的进步,是最好的证明。事实胜于雄辩。”
车厢里只剩下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
他看着眼前这个越来越看不透的长子,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带着点无奈,又似乎有点……难以言说的情绪:
“今日……算你机灵。回去……让你娘给你炖碗参汤压压惊。”
马车驶回韩国公府。
刚下车,就见工部尚书王敏满头大汗地追了上来,脸上堆满了笑容,对着李祺就是一揖:
“哎呀呀,小公爷!留步留步!
今日朝堂之上,小公爷真乃少年英杰,一席话振聋发聩!佩服,佩服啊!”
他搓着手,凑近一步,压低声音:“那个……小公爷啊,太子殿下那强身健体之法,效果竟如此卓著!
不知……不知那训练的法门章程……可否……可否让工部也誊录一份?
工部那些匠作监的官吏,整日伏案,身子骨也弱得很,下官想着……也让他们跟着练练?”
李祺看着这位尚书大人热切的脸,又瞥了一眼旁边神色古怪的父亲:
“王尚书言重了。此乃太子殿下以身作则,带领众人摸索之法,粗陋得很。
若工部诸位大人不嫌弃,小子改日整理一份纲要便是。”
“哎呀!太好了!多谢小公爷!小公爷高义!”
王敏大喜过望,连连作揖,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去。
李善长看着工部尚书远去的背影,他摇了摇头,背着手,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府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