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雾锁坪坦河
清晨五点半,第一缕水汽还没来得及被山风揉碎,就己沉甸甸地压在坪坦河的水面上。陈林是被祖父的咳嗽声惊醒的,那声音像老木钟摆,带着潮湿的回响,从隔壁吊脚楼的木板墙缝里渗过来,一下下撞在他耳膜上。他踢开薄被,赤脚踩在微凉的竹篾地板上,推开半扇木窗——整个寨子还泡在奶白色的雾里,吊脚楼的黑瓦顶若隐若现,像浮在云海的几片荷叶,只有河岸边几棵老樟树的轮廓,借着熹微的天光,勉强勾出墨色的边线。
“林崽,醒啦?”祖父的声音在隔壁响起,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莫着凉,把鞋穿上。”
陈林应了一声,摸黑从床底捞出一双旧布鞋套上。屋里没点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雾光,勉强能看清屋里的陈设:一张老旧的雕花木床,床头挂着祖母织的侗锦被面,上面的飞鸟图案在暗影里像活物般浮动;墙角堆着几个竹编的簸箕,里面还剩着昨天晒的干辣椒,散发出淡淡的辛辣味。他推开房门,木轴发出“吱呀”一声长响,在寂静的晨雾里格外清晰。
祖父己经坐在火塘边了,身上披着件靛蓝色的土布对襟衣,手里拿着根竹烟杆,正用火柴点燃干枯的艾草。火塘里的余烬被艾草的青烟一激,“噼啪”几声爆出火星,映亮了他刻满皱纹的脸。那是一张被岁月和山风打磨得像老树皮的脸,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只有一双眼睛,在火光里还透着点矍铄的光。
“过来烤烤火,”祖父朝他招招手,把烟杆放在一边,“雾太大,今晨怕是下不了田。”
陈林挨着祖父坐下,火塘的暖意很快裹住了他。他看着祖父往火塘里添了块松柴,松木油脂遇热渗出,发出“滋滋”的声响,腾起更浓的青烟,混着艾草和泥土的气息,在低矮的木屋里盘旋。屋外的雾似乎更浓了,透过木板墙的缝隙望出去,只能看到一片混沌的白,连对面邻居家的吊脚楼都看不见了,只有几声模糊的鸡啼,从雾深处飘过来,显得格外悠远。
“祖父,你昨天讲的那个古歌,再讲一遍嘛。”陈林搓着手,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祖父。他最喜欢听祖父讲古歌,那些关于侗族祖先迁徙、与自然抗争的故事,像一颗颗的稻粒,填进他年少的心里。
祖父笑了笑,脸上的皱纹堆成一团,像是田埂上被踩过的泥块。“你这崽,听不腻啊?”他顿了顿,清了清嗓子,用带着浓重侗语腔调的汉语,慢慢唱了起来:
“远古的时候,天地混沌哟,
先有树,后有山,再有河水流……
萨玛创世立规矩,善为天条恶为仇,
人若行恶天知晓,雷劈火烧不回头……”
祖父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雾气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古老的树洞里掏出来的,带着岁月的沉淀。陈林听得很认真,火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映着他清澈的眼睛。他听不懂全部的意思,但“善为天条恶为仇”这几个字,像一颗小石子投进心湖,漾开一圈圈涟漪。
“祖父,萨玛真的会看着我们吗?”他忍不住问,“是不是只要做善事,萨玛就会保佑我们?”
祖父吧嗒吧嗒抽了口烟,烟雾从他鼻孔里冒出来,和火塘的青烟混在一起。“傻崽,”他用粗糙的大手摸了摸陈林的头,“不是萨玛看着,是‘理’看着呢。老祖宗传下来的理,就是天条。你看这坪坦河,为啥年年都流?因为它顺着地势走,不堵着别人的路;你看这山上的树,为啥长得高?因为它不抢别的树的阳光雨水。人啊,也要像这河水、这树一样,守着‘善’这个理,才活得踏实。”
陈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不太明白“理”具体是什么,但他知道,祖父说的“善”,就是像寨子里的人那样,看见老人背柴要去帮一把,看见小孩摔倒要扶起来,家里做了好吃的要分给邻居。在这个被群山环抱的侗寨里,这些似乎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就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样自然。他从未想过,这世界上还有别的活法。
雾渐渐薄了些,能看见对面吊脚楼的轮廓了。不知谁家的妇人己经开始在河边捶打衣裳,“梆梆”的声音顺着河水飘过来,打破了晨雾的寂静。祖父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烟灰:“好了,雾散了些,我去看看牛圈。你娘估计快起来做早饭了,你去把门口的柴禾抱进来。”
陈林答应着,走出木屋。外面的空气凉丝丝的,带着水汽的,吸进肺里格外舒服。雾还没完全散去,像一层轻薄的纱,笼罩着整个寨子。他看见远处的风雨桥,像一条蛰伏的巨龙,横跨在坪坦河上,桥顶的飞檐在雾中若隐若现。河边的石板路上,己经有几个早起的老人,背着竹篓,慢悠悠地往山上走,大概是去采晨露未干的草药。
他弯腰抱起一捆柴禾,柴禾上还带着昨夜的露水,冰凉冰凉的。他抱着柴禾往回走,路过邻居王婆家的吊脚楼时,看见王婆正颤巍巍地提着一桶水,准备往屋里提。
“王婆,我帮你提吧!”陈林赶紧放下柴禾,跑过去接过水桶。水桶很沉,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才稳稳地提进王婆的屋里。
王婆脸上笑开了花,连忙从兜里掏出一颗糖,塞到他手里:“哎哟,林崽真是个好崽,快拿着,甜着呢!”
那是一颗用彩色糖纸包着的水果糖,在阳光下闪着亮晶晶的光。陈林很少吃到这样的糖,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接过,小声说了句“谢谢王婆”,然后才跑回自己家。
他把柴禾抱进厨房,母亲己经在灶台前忙碌了,锅里飘出苞谷粥的香气。他把糖小心翼翼地揣在兜里,准备等会儿上学的时候,送给同桌阿月。阿月最喜欢吃甜的了。
但他没舍得马上吃掉,而是又跑到火塘边,祖父正坐在那里编竹篮,手指灵活地穿梭在竹篾之间。陈林挨着祖父坐下,从兜里掏出那颗糖,看了又看。
“祖父,”他轻声说,“刚才帮王婆提水,她给我的。”
祖父抬眼看了看,笑了:“嗯,王婆心善。你做得对,帮人就是积德,萨玛……不,是‘理’,都看着呢。”
陈林用力点点头,把糖重新揣好。他觉得心里暖暖的,像被火塘的光照亮了一样。他想,祖父说的“善为天条”,大概就是这样吧——做了好事,心里会觉得踏实,会觉得高兴。他看着窗外渐渐散去的雾气,坪坦河的水面己经露出了清晰的轮廓,河水在晨光中泛着粼粼的波光,安静地流淌着,就像祖父唱的古歌一样,带着某种永恒不变的道理,在这片群山环抱的土地上,世代相传。
这一天的清晨,雾锁坪坦河的景象,祖父沙哑的古歌声,火塘里跳动的火星,还有王婆给的那颗带着甜味的糖,都像一颗颗种子,悄无声息地播撒在陈林的心里。他还不知道,这些关于“善”的初始认知,将会在未来的岁月里,如何被现实的风雨冲刷、打磨,甚至颠覆。但此刻,在这个被晨雾笼罩的侗寨里,他的世界简单而纯粹,“善”就是天经地义的天条,是支撑着这个小世界运转的核心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