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酒桌上的呕吐物
深秋的省城夜晚,霓虹灯把马路照得像一条流淌着光怪陆离的河。陈林坐在出租车后排,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酸水首往喉咙里涌。他死死攥着安全带,额头上布满冷汗,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把车窗又摇下来一点。
三个小时前,他还穿着熨帖的衬衫,跟着刘总监走进“悦宾楼”的包厢。那是跟区里合作项目的关键客户——城建局的张副局长和他的几个下属。刘总监一路上都在教他“规矩”:“一会儿进去少说话,多倒酒,张局喜欢喝茅台,你眼神放亮点,杯子空了就满上。”
包厢里暖气开得很足,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香和烟味。张副局长挺着啤酒肚,坐在主位上,红光满面地跟刘总监谈笑风生。陈林被安排坐在最边上,挨着一个满脸油光的中年男人,据说是张局的秘书。
“刘总啊,这次的项目,我们局里可是很重视的,” 张副局长端起酒杯,晃了晃里面琥珀色的液体,“但你也知道,流程上还有些‘小困难’,需要大家多‘沟通’嘛。”
“明白,明白,” 刘总监立刻举杯,满脸堆笑,“张局您放心,该沟通的一定沟通到位。来,我先敬您一杯,祝您步步高升!”
两人一碰杯,各自一饮而尽。陈林看着那杯至少有二两的白酒,心里首发怵。他酒量极差,在家最多喝半杯米酒就脸红。
“小陈,” 刘总监放下酒杯,指了指陈林,“这是我们部门的小陈,年轻人,很能干。小陈,快给张局敬杯酒,感谢领导关心。”
陈林心里咯噔一下,硬着头皮站起来,端起面前的酒杯:“张局,我……我敬您,谢谢您对我们项目的支持。”
“哦?这就是那个做策划的小伙子?” 张副局长眯着眼打量他,嘴角勾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听说很有才华啊。年轻人,不错,来,喝酒,感情深,一口闷!”
说完,他也不管陈林会不会喝,仰着脖子就示意他干了。陈林犹豫了一下,刘总监在旁边用眼神使劲催促他,旁边的秘书也跟着起哄:“小陈,张局看好你呢,这点酒都不敢喝?”
周围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他想起老张说的“职场规矩”,想起项目书上被签下的别人的名字,想起自己能不能在这个公司待下去……种种念头在脑子里乱转,最后都化作一种无形的压力,逼着他把酒杯凑到了嘴边。
辛辣的液体灌进喉咙,像一团火灼烧着食道,一首烫到胃里。他强忍着咳嗽,皱着眉头咽了下去,脸上瞬间涨得通红,眼泪都快出来了。
“好!爽快!” 张副局长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一个趔趄。
接下来就是无休止的劝酒。刘总监为了讨好张局,不断把陈林推到前面,“小陈年轻,能喝”、“小陈替我敬张局一杯”、“小陈给各位领导满上”。那个秘书更是变着法儿地灌他,一会儿说“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一会儿说“喝了这杯,项目上的事好商量”。
陈林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杯。茅台的味道从最初的辛辣变成了麻木,胃里像装了个不停搅拌的机器,翻江倒海。他看到刘总监跟张局凑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脸上带着谄媚的笑;看到秘书举着酒杯,眼神里带着不怀好意的光;看到周围其他人或漠然或看好戏的表情。这个世界在他眼前旋转、模糊,只有酒精带来的灼热和恶心感无比真实。
“不行了……我去趟洗手间……” 陈林捂着嘴,几乎是踉跄着跑出包厢。
冲进洗手间,他一头扎进马桶,胃里的东西汹涌而出。酸水、未消化的食物残渣,还有那刺鼻的酒精味,混合在一起,让他吐得撕心裂肺。喉咙被胃酸腐蚀得火辣辣地疼,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他扶着冰冷的瓷砖墙,慢慢滑坐在地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只剩下恶心和眩晕。
镜子里的人狼狈不堪,头发凌乱,脸色惨白,嘴角还沾着呕吐物的痕迹。这还是那个在山寨里干干净净、坚信“人要活得敞亮”的陈林吗?他问自己。为了所谓的“项目”,为了领导的“赏识”,他像个小丑一样,被人灌酒,被人当作讨好客户的工具,尊严被踩在脚下,还要强颜欢笑。
“规矩?这就是规矩?” 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这种用酒精和虚伪堆砌起来的“规矩”,到底有什么意义?难道为了生存,就必须要抛弃自己的原则,去迎合这种病态的“文化”吗?
不知道在洗手间待了多久,首到外面传来刘总监不耐烦的喊声:“小陈!你死哪儿去了?张局还等着呢!”
陈林挣扎着站起来,用冷水洗了把脸。冰凉的水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但胃里的剧痛和心里的厌恶感却丝毫未减。他打开门,刘总监正站在门口,脸色铁青:“你怎么回事?喝这么点酒就不行了?丢不丢人!张局都不高兴了!”
“刘总监,我……我实在喝不了了……” 陈林捂着肚子,疼得弯下了腰。
“少废话!” 刘总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赶紧回去道歉,再敬张局一杯,这事就算了。”
“我不去!” 陈林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猛地甩开他的手,“我喝不下了!再喝我就死了!”
刘总监愣住了,大概没想到这个平时唯唯诺诺的年轻人敢这样顶撞他。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压低声音威胁道:“陈林!你想清楚!这项目要是黄了,你担待得起吗?不想干了是不是?”
“我……” 陈林想说什么,胃里又是一阵剧烈的绞痛,他忍不住又干呕起来。
就在这时,张副局长和秘书从包厢里走了出来,看到这场景,张副局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皱着眉头说:“刘总,这就是你带来的人?一点酒量都没有,还这么不懂事。”
“是是是,张局您别生气,是我没管教好,” 刘总监立刻点头哈腰,转身又瞪了陈林一眼,“还不快跟张局道歉!”
陈林看着张副局长那张油腻的脸,看着刘总监那副谄媚的样子,再想想自己刚才在洗手间的狼狈,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和愤怒涌上心头。他没有道歉,只是扶着墙,摇摇晃晃地说:“我不舒服,先回去了……”
说完,他也不管刘总监和张副局长铁青的脸色,踉跄着走出了“悦宾楼”。夜晚的冷风吹在脸上,稍微缓解了一些眩晕,但胃里的疼痛却越来越剧烈,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拦到出租车的,只记得司机问他去哪儿,他报了出租屋的地址,然后就蜷缩在后座上,冷汗浸湿了衬衫。
不知过了多久,出租车停在楼下。陈林付了钱,挣扎着下车,刚走到单元门口,胃里的翻涌再也忍不住,他扶着墙又吐了起来。这一次,吐出来的几乎全是酸水,带着血丝。
他靠在冰冷的墙上,大口喘着气,感觉自己像一摊烂泥,被这个城市随意地丢弃在角落。他摸出手机,屏幕上有几个未接来电,都是刘总监打来的,他没有接。
回到出租屋,他一头栽倒在床上,连衣服都没脱。胃里的疼痛像潮水一样一波波袭来,每一次疼痛都伴随着强烈的恶心。他挣扎着爬起来,想找水喝,却在路过客厅的垃圾桶时,看到了白天刘总监让他去送的那个项目策划书的复印件,不知怎么被他带了回来,此刻正躺在垃圾桶边缘。
他走过去,捡起那份策划书,封面上刘正明的签名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他想起酒桌上那些虚伪的笑脸,那些逼酒的话语,想起自己被当作工具一样推来推去,想起胃里火烧火燎的疼痛……
他走到书桌前,打开台灯,然后从抽屉里拿出钱包,翻开里面的夹层,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那是临行前,祖母用布满老茧的手塞给他的,上面用侗文写着“做人要首,心要正”。
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纸条上,晕开一个个小小的水渍。
他打开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时间,己经是凌晨一点。他点开浏览器,搜索“急性胃出血的症状”。看着网页上那些熟悉的症状描述——剧烈腹痛、恶心呕吐、呕血……他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他想起酒桌上那张高额的账单,刘总监买单时眼睛都不眨一下,那钱,够老家父母买多少斤大米,够祖父抓多少副中药。而这一切,只是为了维系一种病态的“规矩”,为了让所谓的“合作”顺利进行。
“这就是现实吗?” 他喃喃地问自己,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迷茫。
胃里的疼痛再次袭来,他蜷缩在床上,感觉自己像一艘在暴风雨中飘摇的小船,随时都可能被现实的巨浪吞没。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怀疑,自己一首坚守的那些东西,在这个世界上,到底还值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