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项目书上的签名
秋分后的省城总带着股湿冷，办公室的中央空调嗡嗡响着，送出的风却像掺了冰碴。陈林盯着电脑屏幕上那份修改了十七版的项目策划书，眼底布满血丝。封面上“智慧城市社区服务平台可行性研究”的标题下面，策划人那一栏还空着，像个没愈合的伤口。
这个项目从调研到数据采集，从框架搭建到细节填充，他熬了整整三个月。为了拿到老旧社区的真实数据，他周末跑遍了城东六个片区，蹲在居委会门口跟大爷大妈唠嗑，被保安当成发小广告的赶过三次。方案里的每一个数据模型，每一条风险评估，都是他从深夜的文献和凌晨的实地考察里抠出来的。组里的实习生小李帮着整理过资料，王姐负责过部分市场分析，但核心的策划逻辑和执行路径，全是他一寸寸垒起来的。
“小陈，方案打印出来，送到刘总监办公室。” 邻座的王姐推了推眼镜，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同情。
陈林“嗯”了一声，手指在键盘上顿了顿，还是点击了打印。打印机开始沙沙作响，纸张像白色的绷带，一点点吐出他三个月的心血。他起身去取文件，路过茶水间时，听见里面传来刘总监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张扬：
“……那套方案我琢磨了半个月，核心就是要打通社区服务的最后一公里，你们得把用户体验放在第一位……”
陈林端着水杯的手猛地一紧，热水溅到虎口，烫得他一个激灵。茶水间里还有另外两个部门的经理，正陪着笑附和：“刘总高瞻远瞩，这方案要是落地，咱们部门今年的KPI肯定超额完成。”
“哪里哪里，”刘总监的声音透着虚伪的谦虚，“也是底下人得力，我就是把把关，捋捋方向。”
陈林没进去，转身回了座位。打印好的策划书整齐地叠在桌上，封面光滑的纸面上映出他扭曲的脸。他知道刘总监是部门老大，挂名第一策划人在国企是常事，但他没想到，对方会在公开场合把整个项目说成是自己的心血，甚至连“琢磨了半个月”这种话都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来。
“小林，别愣着了，赶紧送过去吧。” 老员工老张凑过来，压低声音拍了拍他的肩膀，“刘总等着呢。”
陈林拿起策划书，指尖冰凉。走到刘总监办公室门口，门没关严，他听见里面刘总监正在打电话：“……张局，那个社区项目的策划书我己经弄好了，您放心，里面的便民服务模块都是按您上次提的要求优化的……行，晚上我去您府上一趟，咱当面聊聊细节……”
“弄好了”三个字像针一样扎进陈林的耳朵。他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进。” 刘总监挂了电话，脸上还带着电话里的谄媚，看到陈林，立刻换成了领导的威严，“方案拿来了？”
陈林把策划书放在他桌上，没说话。
刘总监翻了翻，点点头：“嗯，辛苦了。这个项目很重要，关系到咱们跟区里的合作，你回头再把预算部分细化一下。” 他拿起笔，在策划人那一栏熟练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刘正明”三个大字龙飞凤舞，盖住了原本应该属于陈林的位置。
“刘总监，” 陈林的声音有些发紧，“这个项目……”
“怎么了？” 刘总监抬眼看他，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耐烦。
“策划人……” 陈林咬了咬嘴唇，“是不是应该把具体参与人员的名字也列上？比如王姐负责的市场分析，还有……”
“小陈啊，” 刘总监放下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职场不是学校，讲究的是团队协作。项目成功了，是整个团队的功劳，谁的名字在前在后重要吗？你刚毕业没多久，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别太计较这些虚名。”
“可这不是虚名，” 陈林的声音拔高了一些，“这些内容都是我……”
“够了！” 刘总监打断他，脸色沉了下来，“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有没有大局观？这个项目要是跟区里谈成了，对你没好处吗？非要在这种小事上较真，是不是不想干了？”
最后一句话像一把重锤，砸在陈林的胸口。他看着刘总监那张写满“潜规则”的脸，突然想起入职时HR说的“职场要懂规矩”，想起老张私下跟他说的“刘总手眼通天，别得罪他”。他张了张嘴，想争辩，想拿出自己熬夜做的笔记、跑社区拍的照片、密密麻麻的数据分析来证明，但话到嘴边，却只觉得一阵无力。
是啊，他只是个刚转正的小职员，手里没有任何筹码。刘总监是部门领导，跟上面关系密切，他拿什么去争？
“出去吧，” 刘总监挥了挥手，重新拿起手机，“把预算细化好，下班前给我。”
陈林走出办公室，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老张不知什么时候等在门口，递给他一杯热水：“小林，别上火，这事儿……大家都懂。”
“懂？” 陈林接过水杯，水温透过纸杯传到手上，却暖不了心里的寒，“张哥，这样……真的对吗？”
老张叹了口气，把他拉到楼梯间：“对不对的，在这儿不重要。你想不想在这儿待下去？想待下去，就忍了。刘总手里握着资源，以后你评职称、涨工资都得靠他。你要是去上面告，先不说有没有人信，就算信了，你在这儿还能待吗？‘枪打出头鸟’的道理，到哪儿都适用。”
老张的话像现实的冷水，一点点浇灭了陈林心里最后一点反抗的火苗。他看着楼梯间墙壁上斑驳的印记，突然觉得这个钢筋水泥的世界，比老家冬天的井水还要冰冷。他一首以为，只要努力做事，就能得到认可，就像在村里，谁种的田好，谁编的竹器巧，大家都会真心佩服。可在这里，规则完全不一样。
“可是……那是我的心血啊……” 他喃喃地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我知道，” 老张拍了拍他的胳膊，“刚开始都这样，慢慢就习惯了。这就是职场，小伙子，现实点。”
现实点。
陈林反复咀嚼着这三个字，走出楼梯间，回到自己的工位。电脑屏幕还亮着，上面是他没来得及保存的预算表。他坐下，手指放在键盘上，却半天敲不出一个字。策划书上刘正明的签名像一个巨大的嘲讽，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他想去找高层领导反映，想把真相说出来。但老张的话，刘总监的威胁，还有自己空空如也的履历，都像无形的锁链，捆住了他的手脚。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在这个庞大的体系里，个人的正义和坚持，有时候轻得像一片羽毛，风一吹，就散了。
窗外的天渐渐黑了，办公室里的灯次第亮起。陈林看着电脑屏幕上自己疲惫的倒影，突然觉得很陌生。那个在山寨里坚信“善恶有报”的少年，好像正在一点点被这个“钢筋森林”吞噬。他低下头，开始机械地敲打键盘，做着那份被剽窃了成果的预算表。
只是这一次，他的心里，有什么东西，悄悄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