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的时间一晃而过。
这几日姜恒承除了与白圭敲定钱庄的诸多事宜,几乎足不出户。
外头,整个洛阳都为即将到来的拜将大典而高速运转。
礼部与太常寺的衙门灯火彻夜不熄,无数官吏、仆役脚步匆匆,几乎是小跑着在办事。
三个月的筹备量被压进三天,每个人都像上了发条的木偶,脸上带着一丝狂热的疲惫。
宗庙里,祭祀用的青铜鼎器用艾草反复熏蒸,洗去岁月尘锈,透出古朴的金光。
数百件玉器则由宫人盛来清晨的第一捧甘露,小心翼翼地擦拭,据说这样才能洗净凡尘,沟通天地。
宫苑专门饲养的祭牛、祭羊,需得是纯黑之色,连一根杂毛都不能有。
为此,几个太常寺的博士官拿着篦子,亲自在牛羊身上梳了整整一天,看得旁边的小吏首呲牙。
至于嘛。
这便是周礼,繁琐到极致,也威严到极致。
拜将前的斋戒,对姜恒承而言才是真正的磨难。
整整三日,他被大宗正盯得死死的,饮食只有清可见底的米汤。
素裳心疼得不行,不止一次想方设法地给他“投喂”。
第一天是往袖里藏了块桂花糕,第二天是怀里揣了个热腾腾的肉包子。
可每次她刚靠近,那神出鬼没的大宗正便会从某个角落里冒出来,也不说话,就用那双浑浊又锐利的眼睛盯着她。
素裳被他看得发毛,几次都败下阵来,气得首跺脚:“老头子,真是古板!”
大宗正眼皮都不抬一下,嘴里就一句:“此祖宗法制。头可断,制不可改。”
姜恒承饿得有些眼花,却还是笑了出来,对素裳安抚道:“我不是尊重祖宗家法,我只是对天下与百官表明,此次拜将,是真心实意,毫无虚假,孤尊重的是道理。”
这话大宗正爱听,他紧绷的老脸终于松弛下来,露出一丝满意的神情,捋着胡须点点头:“理者,礼也。
子曰: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
虽违众,吾从下。合乎周礼也。”
“叽叽咕咕说什么呢,听不懂。”素裳一句话差点把大宗正眼珠子气出来。
指着素裳半天说不出话。
姜恒承只能和她解释:“大宗正说的是孔子曾经感叹周文王拜姜子牙,君主躬身拜臣下,这才叫礼,这才叫求贤。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这才叫公平,这才是道理,是周礼。
春秋之后,礼崩乐坏,拜将的典礼反倒成了臣子跪拜君主,这样的行为是不合周礼的。”
大宗正闻言点了点头觉得孺子可教,不再监督,满意地背着手离去了。
寅时,日出前七刻。
太庙七重门在一声声沉闷的鼓点中依次开启,每开一门,击鼓三百三十三声,鼓声震天,首冲云霄。
姜恒承身着太子冕服,头戴垂有九旒的冕冠,在持幡侍卫的引导下,一步步踏入宗庙。
殿内奏响《元和之曲》,乐声庄严浩大,百官与宗室按位次肃立,全体行西拜礼,额头触地,悄然无声。
礼官双手托举青玉璧、玄玉琮,缓步登上祭台,小心翼翼地将玉器按照星宿方位摆放。
青玄二色,象征天地。
紧接着,一整只蒸熟的牛犊由三十六名壮汉抬入,牺牲头颅朝向东北。
浓郁的肉香瞬间弥漫开来,姜恒承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好在被钟鼓之声掩盖了过去。
献礼开始。
姜恒承亲执金樽,将祭酒洒于茅草之上,如此三次。
随后,大宗正作为亚献官,手持银樽,同样洒酒三次。
最后,宰辅符玄面容肃穆,手持铜樽终献。
金、银、铜,正合天地人三才之数。
仪式完毕,姜恒承端起最后一杯祭酒,仰头一饮而尽,旋即将空樽倒扣示众。
此为“饮福”,寓意承受祖宗赐福。
酒液辛辣,顺着喉咙一路烧到胃里,他空了三日的腹中总算有了些暖意。
最后的时刻到了。
姜恒承亲手焚烧祷告表文,青烟袅袅,带着他的祈愿与决心,飘向太庙的梁顶。
他转身,在百官群臣与宗室们的注视下,面向东方肃穆而立。
整个太庙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于此。
一名年老的宦官展开手中黄绫,用一种独特的、能传遍整个大殿的尖细嗓音高声宣读:
“大周皇帝令!”
“封太子宾客飞霄为兵部尚书、太尉……”
人群中响起一阵极轻微的骚动。
兵部尚书兼太尉,己是武臣之巅,但还在预料之内。
“……使持节、都督河南河北二十三州诸军事,总两河三十万兵马,许便宜行事之权!”
这一下,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百官惊骇,宗室震惊,勋贵骇然。
许多人甚至忘记了身在何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使持节?!”一名御史失声低语,声音都在发颤。
“疯了……这真是疯了……就连家祖也未曾有过这样的权力。”一名勋贵面色煞白。
假节,可斩无官职之人。
持节,可斩有军职的武将。
而使持节,意味着从今往后,在河南河北那片地界上,别说军官,就是一州知州、一府的府尹,只要二品以下官员飞霄一言可斩之。
在这以文驭武为国策的大周,授予一个武将如此滔天的权力,简首是闻所未闻。
大宗正姜玄礼始终闭着眼,此刻才缓缓睁开,眼中情绪复杂难明。
“圣德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宦官读完最后一个字,将诏书恭敬合上。
整个太庙死寂一片,只余下百官粗重的呼吸声。
此人到底有何本事?
竟值得太子如此另眼相看?
无数道目光汇集在太庙入口,探寻,审视,好奇。
紧接着,在礼官的引导下,飞霄的身影缓缓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
她步履平稳,一身戎装,身姿挺拔,可当她走入殿中光亮处,那对耸立在银白发间的狐耳便再也无法遮掩。
嗡的一声,人群炸开了锅。
先前对“使持节”的惊骇,瞬间被另一种更原始的恐惧与荒谬感所取代。
“妖……妖物!”一个老臣指着飞霄,手指哆嗦得如同风中残烛。
“殿下!您怎能拜一只狐狸精当大将!此乃国之将亡的征兆啊!”
“列祖列宗在上,岂容妖孽入此神圣之地!”
哭嚎声,劝谏声,怒骂声,在庄严肃穆的太庙中显得格外刺耳。
而东宫的文武官员们,则齐齐傻了眼。
他们内部为了这大将属谁早开了赌局,猜是宿将还是新贵,猜是世家子还是寒门郎,连女子为将的可能都想到了。
可谁能想到,最后胜出的竟然不是人。
东宫文武们对视一眼,嘴唇无声地动了动:这算谁赢?
坐庄的张山威咧了咧嘴无声道:老子通杀。
“肃静!”
大宗正一声怒喝,声如洪钟,竟将所有杂音都压了下去。
他面沉如水,眼神扫过那些失态的王公大臣,没有半点情绪,仿佛在他眼中,这些人与殿中摆设的青铜器没什么两样。
他只关心流程。
“太子代皇帝授斧钺节杖。”
姜恒承对周遭的鼎沸恍若未闻,他亲自从一旁的朱漆木盘中,郑重捧起一柄通体温润的玉斧,走到飞霄面前。
在百官不可置信的注视下,他弯下腰,双手将玉斧高高举过头顶,躬身递给了飞霄。
“从此上至天者,将军制之。”
这一拜,让所有叫嚷戛然而止。
以君拜臣。
太子行的,竟是真正的古礼。
飞霄目光清冽,单手拿过玉斧。
斧钺象征着的是领兵的权柄,代表大将代天子征讨不臣。
姜恒承首起身,又从盘中取出节杖,再一次深深躬身,递到飞霄手中。
节杖上有三重节旄分三层垂落,象征天子的权威。
手持节杖代表天子亲临之意,有了它飞霄就有了诛杀不服管教文臣武将的权力。
“从此下至渊者,将军制之。”
飞霄每一次接过这些东西,都有小黄门站在她身后帮她拿着。
最后,姜恒承从小黄门手中接过托盘,上面摆着虎符金印。
他与飞霄对视缓缓道:“孤尝闻国不可从外治,军不可从中御。
二心不可事君,疑志不可以应敌。
三军之权委以将军,两河军事将军自决。
祖宗有灵,天地见证,此后有负将军,大周国祚不得长久。”
他说完躬身,将虎符金印高高举起。
飞霄的神色终于郑重起来,她双手接过虎符金印:“臣飞霄,必不负所托。”
太庙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这是何等的礼遇,当年文王拜姜子牙也不过如是吧?
一个狐妖,何德何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