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警察厅的青铜大钟停在三点十八分,再没动过。
那是张作霖咽气的时刻。
金荣桂站在钟楼下,手中电报纸被夜风吹得哗哗作响,上面印着“南方特务所为”六个大字,下面盖着鲜红的关东军印章。可他的口袋里,却藏着一张照片——炸毁的铁轨旁,躺着一枚日本工兵的皮带扣,黄铜扣面上清晰地刻着“第9师团工兵联队”的番号。
“处长,关东军送来新钟。”小岛和子踩着木屐走近,手里捧着一座鎏金座钟,底座镂刻着十六瓣菊纹,花蕊处嵌着一枚小小的旭日徽章。
金荣桂伸手去接,指尖刚触到冰冷的金属,钟摆突然疯狂摆动起来,发出刺耳的“咔嗒”声。桌上的张作霖遗照被震落在地,玻璃“啪”地碎裂,碎片溅到他鞋尖上。
走廊深处飘来白凤兰的冷笑:“这钟啊,专报丧。”
刑讯室里的血腥气浓得几乎凝成实质,黏在鼻腔里挥之不去。
中村震太郎懒洋洋地靠在审讯桌边,手里晃着一颗刚从死囚嘴里撬出来的金牙,在煤油灯下泛着暗黄色的光:“金处长,这土匪临死前说,是日本人雇他们当替罪羊。”
金荣桂盯着那枚金牙,忽然想起五年前德县剿匪时,自己曾亲手给崔炮手戴上“剿匪英模”的铜质奖章——那枚奖章如今正躺在他的抽屉里,边缘己被血锈蚀得发黑。
他猛地抓起桌案上的铜鼎镇纸——当年审黑七时用的刑具——狠狠砸向墙壁。镇纸砸偏了,弹回的碎片却在中村脸上划开一道血痕。
日本人没躲,反而咧嘴笑了,血珠顺着下巴滴落:“您这一手,比杨宇霆厅长差远了。”
档案室的铁柜前,栾师爷的孙子——那个刚调来的年轻书记官——死死按住一卷泛黄的档案:“大人!皮带扣证据还在!只要递上去,就——”
金荣桂从口袋里摸出土肥原贤二送的烟膏盒,富士山的浮雕硌得掌心发疼。他没说话,只是划亮火柴,火焰“嗤”地窜起,映得少年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
窗外雨幕倾盆,新换的日本钟突然报时,铜舌每撞一下,都像在喊“荣——华——”。
张作霖的灵堂里,白幡低垂,檀香混着尸臭。
张学良站在棺椁旁,一双红得发烫的眼睛死死盯着金荣桂:“金叔,您管刑侦,真查不出?”
金荣桂低头行礼,袖口的青铜纽扣突然松动,“啪嗒”一声滚落在地,一路滚到“雨帅”的遗像前,裂成两半。
阴影里,杨宇霆踱步而出,往他口袋里塞了张地契,声音含笑:“大帅府对面那栋洋楼,给您养老。”
金荣桂的手在口袋里摸到纸面湿黏,掏出来一看——竟是一个未干的血指印。
暴雨夜,办公室的窗玻璃被雨点砸得嗡嗡震颤。
金荣桂站在桌前,用新钟的鎏金底座一下一下地碾碎那枚皮带扣。铜绿染满了他的十指,像某种无法洗净的罪孽。
白凤兰不知何时潜了进来,蛇一般缠上他的后背,旗袍开衩处露出大腿内侧的樱花刺青:“吉田先生夸您懂事……”
他猛地掐住她的喉咙,却在指尖碰到旗袍盘扣时摸到一枚坚硬的异物——微型相机的镜头正冷冷地对准他。
女人在他掌心里咯咯笑:“您当年剿匪的英姿,皇军可都存着呢。”
黎明前的浴室里,金荣桂浸泡在冷水中,拼命搓洗双手。
水面倒影忽然扭曲,变成了二十年前的自己——那个刚穿上警服的年轻人,正举着光可鉴人的青铜鼎,鼎身映出他意气风发的脸。
“大人!”小岛和子破门而入,手里的托盘上整齐摆放着三样东西:他的警徽、关东军签发的委任状……以及一只描着金菊的骨灰盒。
奉天城挂满了日本旗。
金荣桂站在新钟下,签署结案文件。笔尖在“南方革命党所为”的结论上停顿太久,墨水洇透纸背,像一滴黑色的血。
人群里突然冲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崔炮手的寡妇,将一包东西狠狠砸在他脸上。布包散开,里面是当年他颁给崔炮手的“剿匪英模”奖章,如今缠满染血的绷带。
当夜,金荣桂脱下警礼服时,发现所有金线黻纹己全部脱落。
更衣镜里,他赤裸的上身布满深浅不一的疤痕,而心口位置,赫然浮现出一块铜钱大的锈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散。
窗外,白凤兰幽幽唱着评剧《包公赔情》,唱到“铜铡之下无冤魂”时——
新换的日本钟突然敲了十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