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影灯冰冷刺眼的光,是陆瑾意识沉沦前最后的锚点。
32岁。顶尖三甲医院外科主任。药理学博士。“上帝之手”。她刚刚完成一场持续18小时、从死神镰刀下抢回生命的颅脑肿瘤剥离术。监护仪平稳的滴答声是她胜利的战鼓,汗水浸透的手术服是她的勋章。然而,就在神经末梢传递出“成功”信号的刹那,一股毁灭性的剧痛猛地攥紧了她的心脏!
视野被炫目的白光吞噬,同事们惊恐的呼喊扭曲变形,如同隔着厚重的水幕传来:
“陆主任!”
“除颤仪!快!”
“室颤!血压测不到!”
……那篇关于靶向药物缓释系统的论文……数据……还差最后……
意识被狂暴的黑暗彻底碾碎。
——
——痛。
不是心脏爆裂的锐痛,而是另一种更原始、更粘稠的痛楚,如同被浸透盐水的藤条反复抽打,烙印在每一寸皮肤,渗入骨髓。细密的、火辣辣的刺痛感覆盖了全身。
还有……吵。
尖锐、刻薄、淬着世间最恶毒诅咒的咒骂,如同生锈的钝锯,狠狠拉扯着她刚刚凝聚起的意识:
“陆瑾!你个丧门星!赔钱货!一个鸡蛋也敢偷?反了天了你!”
“装什么死!挺尸给谁看?晦气东西!赶紧给我爬起来喂猪!”
“当初生下来就该掐死!白瞎了老娘的粮食养你这头白眼狼!”
这恶毒的咆哮中,夹杂着一个女人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卑微哀求:“妈…妈您消消气…小瑾她还小,不懂事…她…她许是饿狠了才…求您别打了,她烧刚退点啊……”
“饿狠了?谁不饿?就她金贵?我看就是皮子贱欠抽!再不起来,看我不拿藤条给她松松筋骨!”
藤条?鸡蛋?陆瑾?
混乱的信息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流,裹挟着不属于她的、属于一个七岁女童的惨淡人生记忆,蛮横地冲进陆瑾残存的意识——
破败漏风的土坯房顶,糊着发黄卷曲的旧报纸,空气里永远混杂着猪圈臊臭、灶膛柴烟和潮湿霉烂的气息。
一双枯瘦如柴、布满冻疮裂口和粗粝老茧的小手。
胃里永恒的、火烧火燎的空洞感,能照见人影的稀玉米糊糊,咸得发苦的腌萝卜是唯一的奢侈。
刻薄寡恩的奶奶赵金花,手里那根油光水滑、抽在身上能带起血痕的藤条,是童年最深的恐惧烙印。
沉默佝偻如老牛的父亲陆建国,咳嗽起来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憔悴麻木如枯草的母亲王秀兰,永远低垂着头,在赵金花的呵斥声中瑟瑟发抖。
只有十岁的哥哥陆强,那个同样瘦小却总偷偷省下半个硬窝头塞给她的男孩,是这片绝望灰暗中唯一微弱的光亮。
最后的画面,定格在一个带着母鸡体温、滚烫而珍贵的鸡蛋上。哥哥陆强发着高烧,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虚弱地蜷缩在冰冷的土炕角落。原主,那个也叫陆瑾的怯懦七岁女孩,看着哥哥痛苦的模样,生平第一次鼓起了泼天的勇气,趁着赵金花去小叔家显摆的空档,颤抖着从鸡窝里摸出那个还沾着草屑的鸡蛋,想偷偷煮给哥哥补补身子……
然后,就被提前归来的赵金花抓了个现行。
“偷!我让你偷!馋痨鬼!打死你个不争气的赔钱货!丧门星陆瑾!”藤条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劈头盖脸地落下,毫不留情。瘦小的身体被抽倒在地,鸡蛋“啪”地摔碎在泥地上,黏稠的蛋黄混着尘土,沾污了本就破烂的衣襟。剧烈的疼痛和灭顶的恐惧瞬间吞噬了那个怯懦的小陆瑾……
就在这具小小的、濒临崩溃的躯壳即将彻底熄灭生命之火的瞬间,32世纪顶级医学专家陆瑾的灵魂,被一股无可抗拒的伟力,硬生生塞了进来!
“呃……”
一声极轻微、带着成年人才有的、饱含痛楚与不耐的闷哼,从陆瑾干裂渗血的唇瓣间溢出。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如同蒙着厚重的毛玻璃,模糊一片。剧烈的头痛如同有凿子在太阳穴里疯狂施工,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末梢,带来阵阵眩晕。她本能地想抬手按压额角,却感觉手臂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而且……尺寸和触感完全不对!
她强迫自己聚焦。
糊满旧报纸、布满蛛网裂纹的土坯房顶。一只的蜘蛛在墙角悠闲地修补着它的陷阱,仿佛在嘲笑她的困境。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令人作呕的气味:陈年的霉腐、劣质旱烟的焦臭、土腥气、以及若有若无的猪粪臊气。
她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
身上盖着的,是一床硬如铁板、打满深色补丁的粗布棉被,散发着浓重的汗馊和潮湿的霉味。身下是冰冷硌人的土炕,铺着一张磨得发亮的破草席。
这不是她的无菌手术室,不是她的特护病房,更不是她位于顶层的现代化公寓!
心脏在瘦小胸腔里疯狂擂动,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而上。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那只沉重的手臂抬到眼前。
那是一只属于孩童的手。枯瘦,细弱,皮肤粗糙发黄,手背上纵横交错着新旧伤痕和冻疮留下的暗红印记,指甲缝里嵌着顽固的黑泥。此刻,这只小手正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着。
嗡——!
陆瑾的脑海如同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属于这个七岁陆瑾的七年悲惨记忆,与她自身三十二年积累的庞大医学知识体系、人生经验、以及属于顶尖外科专家的绝对冷静,如同两股狂暴的激流,在她意识的深渊里猛烈碰撞、撕扯、最终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强行融合。
门外,赵金花那淬了毒的咒骂仍在持续,像钝刀子反复切割着脆弱的神经:
“懒骨头!装死装给谁看?再不起来,今晚的稀粥汤都没你份!饿死你个没用的丧门星!”
王秀兰低低的啜泣和哀求,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陆瑾——这个灵魂与肉体终于统一了名字的存在——猛地闭上眼。属于顶级外科专家的、历经无数次生死抢救锤炼出的强大心理素质和近乎冷酷的理智,如同冰冷的手术刀,瞬间切断了最初的震惊、荒谬和愤怒。
冷静。陆瑾,冷静!启动应急预案!
她迅速进入最高效的“诊断”模式:
1. 环境评估:极端贫困(生存资源极度匮乏)。封建家长制(最高威胁源:赵金花及其藤条)。家庭结构畸形(父母懦弱麻木,小叔一家吸血)。
2. 身体状态评估:
生命体征:高热(己退烧,但极度虚弱)。
营养状态:重度营养不良(蛋白质-能量缺乏型)。
外伤: 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藤条伤,部分皮下淤血)。左前臂疑似轻微骨裂(需触诊确认)。
这具身体处于极度衰竭状态,随时可能因继发感染、循环衰竭或严重电解质紊乱导致死亡。
指尖习惯性地搭上自己枯瘦的手腕(桡动脉)。触感反馈的信息冰冷而残酷:脉象细弱如游丝,沉取无力。舌抵上颚,口腔粘膜极度干燥,脱水程度:至少中度。
必须立刻获取清洁饮水和基本食物,否则72小时内必然发生不可逆损伤。而门外那个手持藤条的老虔婆,是当前获取生存资源的唯一且最大障碍。
“吱嘎——!”
破败的木门被粗暴地踹开,一股裹挟着寒意的穿堂风猛地灌入。赵金花那张刻满风霜与恶毒、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脸出现在门口,三角眼里淬着毫不掩饰的厌弃与凶光,手里紧攥着那根象征她绝对权威的、油光发亮的藤条。
“小贱蹄子!我就知道你是装的!挺尸挺够了没?猪饿得拱圈了,想饿死老娘的猪,我先抽死你!” 赵金花几步冲到炕前,唾沫星子几乎溅到陆瑾脸上,枯瘦布满老茧的手带着一股狠劲,首接抓向那床破棉被,就要把她掀下炕!
就在那带着污垢和劣质烟草味的手指即将触碰到被角的瞬间——
陆瑾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不再是属于七岁孩童的懵懂、怯懦或痛苦。那是一双冰冷到极致、锐利到刺骨的眼睛!深邃、沉静,如同蕴藏着亘古寒冰和千锤百炼的手术刀锋,带着一种居高临下、洞悉一切的审视。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冰冷的评估和一种……让赵金花心脏骤然紧缩的、如同在解剖台上凝视标本般的绝对平静。
赵金花掀被子的动作,硬生生僵在了半空。她浑浊的老眼撞上那双孩童躯壳里的、属于成年顶级专家的眼眸,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从她的尾椎骨窜上天灵盖!举着藤条的手,竟微微颤抖起来。
“奶。” 一个沙哑、虚弱,却异常清晰、平稳、甚至带着一丝金属般冷硬质感的童音响起,打破了屋里令人窒息的死寂。
陆瑾的目光精准地落在赵金花下意识微微屈起的右腿膝盖上,无视对方脸上因惊骇而扭曲的表情,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手术刀划开皮肤般清晰锐利:
“您这右腿……髌骨上方三指处,夜间疼痛加剧,尤其天气转冷或潮湿时,痛如锥刺,伴膝关节僵硬屈伸不利,晨起尤甚,需揉搓良久方能勉强下地,是也不是?”
赵金花脸上的怒容瞬间冻结,化为一片空白。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隐隐作痛的右膝盖,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这……这死丫头怎么知道的?!她这老寒腿的毛病,疼起来钻心刺骨,位置、感觉说得一丝不差!她连最疼的小儿子都没细说过!
陆瑾的目光没有丝毫波动,如同精准的扫描仪,继续用那毫无波澜的语调陈述,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赵金花心上:
“寒湿痹阻经络,迁延日久,邪气入骨。再拖下去,关节腔积液增生,软骨磨损殆尽,骨赘形成压迫神经……” 她微微顿了一下,那双过于沉静的大眼睛首视着赵金花因恐惧而收缩的瞳孔,吐出冰冷的判决,“……瘫痪在炕,屎尿不能自理,指日可待。到时候,您指望谁给您端屎端尿?您那宝贝小儿子?还是只会耍嘴皮子的好儿媳?”
赵金花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藤条“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瘫痪?屎尿不能自理?指望建军和翠花?光是想想那场景,就让她不寒而栗!这死丫头……这死丫头说的……
陆瑾微微歪了下头,那张因营养不良而显得格外大的、嵌在枯瘦小脸上的眼睛,此刻深不见底,清晰地映出赵金花失魂落魄的脸。
“想好点么?”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力量,“我有法子。不用花大钱,现成的东西就行。”
窗外,北风凄厉地呼啸着,卷起地上的枯枝败叶,抽打着糊着破塑料布的窗棂。破败的土坯房里,死一般的寂静。灶膛里未燃尽的柴火,发出一声轻微的“噼啪”爆响,如同垂死的叹息。
赵金花僵硬地站在原地,忘了去捡地上的藤条,也忘了咒骂。她死死地盯着炕上那个仿佛被恶鬼附身、却又一语道破她最恐惧未来的孙女,浑浊的眼里第一次充满了巨大的惊疑、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一丝……被彻底拿捏住命门的、茫然的绝望。
陆瑾静静地回视着她,小小的身体在破棉被下挺得笔首,像一株在冻土寒风中悄然破土、积蓄着足以撕裂大地力量的幼苗。
地狱开局?
呵。
她的手术刀,能切开最复杂的颅脑肿瘤,难道还切不开这团名为“愚昧”与“贫穷”的毒瘴?
第一台手术,就从这老虔婆的膝盖……开始下刀。
路,还长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