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陆建国压抑不住的低咳声,在凝固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他佝偻着背,像一张绷紧到极限的弓,握着豁口菜刀的手微微颤抖,蜡黄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那双浑浊的眼睛却死死盯着赵金花,里面翻涌着从未有过的痛苦、屈辱和一丝决绝。
赵金花被大儿子这突如其来的质问钉在原地,三角眼里先是错愕,随即被更大的愤怒和一种被冒犯的羞恼取代。她习惯了陆建国的沉默和逆来顺受,这突如其来的反抗让她措手不及,也让她感到了权威被挑战的强烈不安。
“你…你反了天了陆建国!”赵金花尖利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色厉内荏的颤抖,“你冲我吼什么?!我…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小瑾这丫头片子弄些歪门邪道,建军他们想帮着把把关,有什么错?!难道眼睁睁看着她把好东西都便宜了外人?!你个没用的东西,自己没本事,倒有脸冲你老娘吼!” 她越说越气,唾沫星子飞溅。
陆建国的身体晃了一下,咳嗽得更厉害了,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但他没有退缩,反而往前挪了半步,将陆瑾更严实地挡在身后,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悲凉:“…帮?咳咳…他们是帮…还是抢?…小瑾…小瑾好不容易…弄点东西给强子补身子…咳咳咳…” 他咳得弯下腰,几乎喘不上气,握着刀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
陆建军和李翠花脸色变得很难看。他们没想到一向窝囊的大哥会突然硬气起来,更没想到老娘似乎也有点压不住场面了。李翠花眼珠乱转,扯了扯陆建军的袖子,示意他先退一步。硬抢是不行了,这病秧子大哥发起狠来,谁知道会干出什么事?还有那把刀…
“哼!大哥,你这话说的可就没意思了!”陆建军收起假笑,换上阴冷的嘴脸,“我们好心当成驴肝肺!行!算我们多管闲事!小瑾丫头,你本事大,以后发了财,可别忘了是谁把你拉扯大的!” 他阴恻恻地扫了陆瑾一眼,那眼神如同毒蛇的信子,“妈,咱们走!省得碍了人家发财的路子!” 说完,拉着李翠花,狠狠瞪了陆建国和陆瑾一眼,转身快步离开了院子。
赵金花看着小儿子愤然离去的背影,又看看眼前剧烈咳嗽、却依旧挡在陆瑾身前的大儿子,再看看缩在陆建国身后、眼神冰冷沉静的陆瑾,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怨毒涌上心头。她感觉这个家,这个她掌控了几十年的家,正在以一种她无法理解、无法控制的方式分崩离析。
“好…好!你们爷俩能耐!我管不了了!” 赵金花指着陆建国和陆瑾,气得浑身哆嗦,“以后你们爱咋折腾咋折腾!别指望我再管你们一口饭!饿死了活该!” 她恶毒地咒骂着,也转身冲回了自己屋里,“砰”地一声摔上了门。
院子里只剩下陆建国压抑的咳嗽声和风声。
陆建国剧烈地喘息着,身体像被抽干了力气,靠着墙慢慢滑坐到地上,菜刀“哐当”一声掉在脚边。他佝偻着背,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从指缝里漏出来。这爆发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和力气,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痛苦和茫然。
陆瑾默默地看着父亲颤抖的背影。那冰冷的缝隙里,似乎渗进了一丝更复杂的暖意。她走过去,没有碰他,只是弯腰捡起那把豁口的菜刀,放在他身边。然后拿起窗台上那枚温热的鸡蛋和一小袋小米,转身走进了灶间。
王秀兰一首躲在灶间门口,脸色惨白,吓得大气不敢出。看到陆瑾进来,她才慌忙上前,声音带着哭腔:“小瑾…这…这可怎么办啊…你奶她…你小叔他们…”
“妈,生火。”陆瑾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刚才的惊涛骇浪从未发生。她将那袋小米小心地倒进一个缺了口的瓦罐里,又把那枚珍贵的鸡蛋放在灶台最安全的角落。
“生…生火?”王秀兰一愣。
“嗯,生火,熬粥。”陆瑾指着瓦罐里的金黄小米,“用这小米,熬得稠一点。再把这鸡蛋煮了。哥需要营养,爹也需要。” 她的目光扫过灶台上昨天剩下的、一点点熬好的黄芩汤,“爹的咳,光喝甘草水不行了。晚点我重新给他配药。”
王秀兰看着女儿平静却不容置疑的脸,又看看那金灿灿的小米和圆滚滚的鸡蛋,一股巨大的辛酸和一丝微弱的希望交织在一起。她用力点点头,抹了把眼泪,手忙脚乱地去生火。
灶膛里的火苗重新燃起,跳跃着,舔舐着冰冷的锅底,驱散着灶间的寒意和阴霾。橘红色的火光映在陆瑾沉静的小脸上,也映在王秀兰忙碌的身影上。
陆建国不知何时也挪到了灶间门口,靠着门框,佝偻着背,沉默地看着灶膛里的火,看着忙碌的妻子,看着沉静的女儿。他脸上的痛苦依旧,但那份绝望的麻木,似乎被火光撕开了一道口子。
很快,小米粥特有的、温暖醇厚的香气弥漫开来。王秀兰小心地剥开煮好的鸡蛋,蛋白光滑,蛋黄是的金黄色。她将鸡蛋分成两半,一半给了还躺在炕上、但精神明显好了很多的陆强,另一半,犹豫了一下,递给了门口的陆建国。
陆建国看着那半颗鸡蛋,又看看王秀兰和陆瑾,嘴唇哆嗦着,最终默默地接了过去。他没有吃,只是紧紧攥在手心,那温热的触感,仿佛带着滚烫的力量。
陆强小口喝着香甜的小米粥,吃着久违的鸡蛋,苍白的脸上有了点血色。他看着灶间忙碌的妹妹,又看看门口沉默的父亲,小声说:“爹,你也吃。”
陆建国身体一震,浑浊的眼里有水光闪动。他低下头,极其缓慢地将那半颗鸡蛋,一点点塞进嘴里,用力地咀嚼着,仿佛在吞咽着过往所有的沉默和屈辱。
一顿简陋却意义非凡的饭在沉默中进行。食物的温暖和力量,在冰冷而充满裂痕的家庭里,悄然流淌。
————
深夜。万籁俱寂。
破败的土屋里,只有陆建国偶尔压抑的咳嗽声和陆强均匀的呼吸声。王秀兰累得沉沉睡去。
陆瑾却睁着眼睛,毫无睡意。身体的疲惫被高度警惕取代。小叔陆建军离去时那阴毒的眼神,奶奶赵金花摔门时的怨毒,都像冰冷的毒蛇缠绕在她心头。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明的不行,暗的呢?
她悄悄起身,像只灵巧的猫,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借着窗外惨淡的月光,她检查了窗台上晾晒的南瓜籽仁——完好。墙角堆放的黄芩根——还在。她白天新做的、用玉米苞叶包好的几颗糖丸,被她贴身藏着。
就在她准备回到炕上时,耳朵敏锐地捕捉到极其轻微的、如同老鼠磨牙般的窸窣声,从灶间的方向传来!
陆瑾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她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挪到灶间门口,透过门板的缝隙向里看去。
灶膛的余烬散发着微弱的光。一个瘦小的黑影,正鬼鬼祟祟地蹲在灶台前,手在角落里摸索着什么!月光勉强勾勒出那人佝偻的背和稀疏花白的头发——是赵金花!
陆瑾的眼神瞬间冰冷如刀。果然!
只见赵金花摸索着,目标赫然是陆瑾存放甘草粉末和薄荷碎的小布包!那是她仅剩的辅料!赵金花的手抖抖索索地伸过去,抓住了那个小布包,脸上露出一丝恶毒的得意。
就在她准备将布包揣进怀里时,一个冰冷平静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在她身后响起:
“奶,半夜找什么呢?是腿疼得睡不着,想找点甘草粉泡水喝?”
赵金花如同被雷劈中,浑身猛地一僵!手里的布包“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惊恐地转过身,看到月光下,陆瑾小小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门口,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如同盯住猎物的狼!
“你…你个小贱人!你…你想吓死我?!”赵金花惊魂未定,声音都变了调,色厉内荏地骂道。
“我吓您?”陆瑾慢慢走进灶间,弯腰捡起地上的小布包,拍了拍上面的灰,“是您吓到我了。半夜不睡觉,偷偷摸摸来拿我的东西。怎么?白天没拿到方子,晚上就想来偷我的料?”
“放屁!谁偷你东西!”赵金花老脸涨红,恼羞成怒,“我…我就是看看!怕你乱放东西招老鼠!”
“哦?”陆瑾掂了掂手里的小布包,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您看完了?甘草粉和薄荷都在,没少。老鼠也没招来,倒是招来了…” 她故意顿了顿,目光如刀锋般刮过赵金花煞白的脸,“…您说,要是小叔小婶知道您半夜来‘看看’,结果被我抓个正着,他们会怎么想?是觉得您老糊涂了?还是…您其实是想把东西偷去,自己偷偷研究,然后交给您那宝贝小儿子?”
“你…你胡说八道!”赵金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尖锐起来,带着巨大的恐慌。陆瑾的话像毒针一样扎在她最隐秘的心思上。她确实存了偷点原料给建军研究的心思!
“是不是胡说,您心里清楚。”陆瑾的声音冷得像冰,“不过,我劝您省省。这点东西,就算您偷走了,也做不出我的糖。配方在我脑子里,谁也偷不走。您要是再敢打这些东西的主意,或者再想帮着小叔来算计我…” 她向前逼近一步,小小的身体散发出强大的压迫感,“…您这腿里的‘冰碴子’,就让它长满吧。到时候,您猜,您那宝贝小儿子,是会天天守在炕前给您端屎端尿,还是…嫌您又脏又臭又麻烦,巴不得您早点咽气,好分了您那点棺材本?”
“你…你…”赵金花被陆瑾这赤裸裸的威胁吓得浑身发抖,指着陆瑾,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瘫痪在炕、屎尿不能自理、被小儿子嫌弃…这是她最深的恐惧!被陆瑾如此首白地撕开,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和绝望!
“滚回您屋里去。”陆瑾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再让我发现您手脚不干净,或者给小叔通风报信,后果,您自己掂量。”
赵金花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两步,惊恐地看着月光下如同索命小鬼般的孙女,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连滚带爬地冲出了灶间,逃回了自己冰冷的屋子。
灶间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灶膛里未燃尽的柴火,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陆瑾握紧了手里的小布包,指节微微发白。赶走了豺狼,震慑了内鬼,但这脆弱的平静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流。她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她走到灶台边,看着角落里那枚还剩下的鸡蛋,小心地拿起来,握在手心。蛋壳温润,带着生命的温度。
这枚蛋,是起点。
这灶膛的火,不能灭。
而黑夜里的窃影,必将被更烈的火焰灼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