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陆家小院的门槛就差点被踏破。
狗蛋、小石头、铁柱几个孩子自不必说,早早地就背着沾满露水的布袋子等在门口,里面是他们在后山、河滩辛苦挖来的新鲜黄芩根和几把新采的薄荷叶。更让陆瑾意外的是,昨天带着孩子来换糖丸的两个妇人又来了,还带来了另外两三个面生的妇人,手里或挎着篮子,或拿着小布袋,眼神热切。
“小瑾姑娘,我家栓柱吃了糖,昨儿晚上真没闹肚子!睡得可香了!这不,他二婶家的小子也想要…”
“是啊是啊,小瑾姑娘,再给我换两颗吧?家里还有几个鸡蛋…”
“我家没鸡蛋了,这点玉米面行不行?给孩子也试试…”
七嘴八舌的声音充满了渴望。驱虫糖丸的效果经过一夜的发酵,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涟漪迅速扩散开来。孩子们口口相传的“神糖”,加上亲眼所见或听闻的效果,让这些饱受孩子病痛折磨又求医无门的母亲们,将陆瑾的小院视为了唯一的希望。
陆瑾的心却沉甸甸的。需求爆发是好事,但她的“弹药库”却濒临枯竭。她将孩子们带来的新鲜黄芩根和薄荷叶收下,仔细检查、过数黄芩根按大小品质折算,薄荷叶按把算,然后分发糖丸作为报酬。轮到那些妇人时,她只能歉意地摇头:
“婶子们,对不住。糖丸暂时没有了。原料不够,得现做。等下午,下午要是能做出来,大家再来。” 她指着簸箕里刚刚补充进来的、还带着湿气的黄芩根,“这些草药得处理,需要时间。”
妇人们脸上难掩失望,但看到陆瑾身后墙角堆着的草药和灶间忙碌的王秀兰,又燃起希望,纷纷叮嘱下午一定再来,这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打发走众人,陆瑾立刻投入“生产”。王秀兰也默契地帮忙清洗新挖来的黄芩根。陆强虽然还很虚弱,但也能坐在炕上,帮忙把晾晒好的南瓜籽仁从壳里剥出来,虽然慢,但聊胜于无。
陆瑾将清洗干净的黄芩根切成小段,一部分交给王秀兰去熬煮浓汁,这是她打算给父亲陆建国治咳的新药,黄芩的抗菌消炎作用或许能缓解他的肺部感染。剩下的大部分,则需要尽快晒干储存,以备后续使用。
薄荷叶也清洗干净,摊开晾晒。
最重要的,是处理南瓜籽仁。狗蛋他们新挖的黄芩根品质不错,但南瓜籽的消耗才是大头!她将簸箕里所有晒干的青绿色籽仁都收集起来,开始新一轮的捣碎研磨。粗陶碗和鹅卵石捣杵单调的碰撞声在灶间回响。
然而,当研磨好的南瓜籽糊堆了半碗,陆瑾拿出存放辅料的小布包时,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甘草粉:见底了。只剩一点沾在布包角落的粉末。
薄荷碎:也快没了。
最致命的是——糖!无论是土冰糖碎屑还是红糖渣,彻底耗尽了!一滴不剩!
没有糖,没有甘草和薄荷的调和与掩盖,那生涩的青草味和粗糙的口感,根本无法吸引孩子!她昨天能换来鸡蛋小米,靠的就是那一点甜味和清凉感形成的“糖衣炮弹”!
糖!她急需糖!哪怕是劣质的白糖、糖精!
“妈,家里…真的一点糖都没有了吗?”陆瑾不死心地问正在烧火的王秀兰,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干涩。
王秀兰停下拉风箱的手,脸上满是愧疚和无奈:“没了…真没了…过年时你奶买的那一小块红糖,早就用光了…柜子都空了…”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赵金花紧闭的房门,压低声音,“你奶…她看得紧…”
陆瑾沉默了。她看着碗里散发着生涩气味的南瓜籽糊,又看看墙角堆着的、等待处理的草药,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涌上心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空有超越时代的知识和配方,却被这最基础的、在80年代农村却极其珍贵的“糖”卡住了脖子!
没有糖,她的“驱虫糖丸”计划,将寸步难行!
* * *
就在陆瑾为白糖焦头烂额之际,一股阴冷的流言,如同跗骨之蛆,悄然在村里蔓延开来。
源头,自然是小叔陆建军家。
“听说了吗?陆家那丫头做的什么驱虫糖,用的料不干净!”
“建军媳妇亲口说的!说看见那丫头偷偷摸摸用发霉的南瓜籽!还有那些草根子,谁知道是从哪个坟头扒拉来的?脏得很!”
“就是!小孩子吃了,万一吃坏了肚子,或者中了邪气,可咋办?”
“可不是嘛!一个丫头片子懂什么?肯定是瞎胡闹!骗小孩东西呢!”
“我听说狗蛋吃了那糖,昨晚拉了一宿!人都虚脱了!”
“真的假的?哎呦,造孽啊…”
流言越传越离谱,从“用料不干净”到“吃了拉肚子”,再到“中邪”、“骗人”。陆建军和李翠花显然深谙此道,没有首接出面,而是通过几个平时爱嚼舌根的妇人“不经意”地散播出去,真真假假,极具迷惑性。
这流言如同瘟疫般扩散,很快就传到了那些等待下午去换糖丸的妇人耳中。有人将信将疑,有人心生退意,也有人首接找到了狗蛋娘求证。
“狗蛋他娘,你家栓柱吃了那糖,真没事?没拉肚子?”一个妇人拉着狗蛋娘,神秘兮兮地问。
狗蛋娘一愣,随即想起儿子昨晚确实睡得安稳,今早还多吃了一碗糊糊,便摇头道:“没啊,栓柱好着呢,睡得香,也没喊肚子疼。”
“那就怪了…”那妇人压低声音,“我听建军媳妇说,那糖用的南瓜籽都发霉了!草根子也不干净!还说狗蛋吃了拉了一宿呢!”
“放她娘的屁!”狗蛋娘一听就火了,她是亲眼看着栓柱排虫后好转的,“我家狗蛋活蹦乱跳的!昨天还帮小瑾姑娘挖草根去了!陆建军那两口子,自己没本事,眼红人家小瑾姑娘弄点东西,就满嘴喷粪!心黑透了!” 她是个爽利性子,立刻大声反驳起来。
但并非所有人都像狗蛋娘这样坚定。流言的种子己经播下,怀疑如同阴影,笼罩在那些等待糖丸的妇人心头。
————
下午,当陆瑾终于勉强凑合着,用最后一点甘草粉末和薄荷碎,混合着南瓜籽糊,捏出了十几颗颜色更深、味道更苦涩的“驱虫丸”时,院门口果然又聚集了几个人。
但气氛明显不同了。不再是单纯的期待和热切,而是多了几分审视、犹豫和窃窃私语。昨天那个用小米换糖的妇人,此刻抱着孩子,脸上带着明显的疑虑,没有像昨天那样立刻上前。
狗蛋娘也在,她气呼呼地站在前面,看到陆瑾出来,立刻大声道:“小瑾姑娘,你别听那些烂了心肝的人胡说八道!你的糖好着呢!我家栓柱吃了啥事没有!再给我换一颗!给妞妞也备着!” 她说着,拿出一个鸡蛋。
陆瑾心中一暖,也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她接过鸡蛋,将两颗新做的、卖相不佳的“驱虫丸”递给狗蛋娘,声音清晰地解释:“婶子,谢谢您信我。今天的丸子和昨天的糖不太一样,没加糖,所以味道苦一点,但驱虫效果是一样的。给妞妞吃的时候,可以掰开一点点喂。”
“哎!苦点怕啥!治病嘛!”狗蛋娘毫不在意,大声说着,仿佛是说给其他人听。
这时,那个抱着孩子犹豫的妇人终于忍不住上前,小声问:“小瑾姑娘…我…我听说…你那南瓜籽…是不是…不太干净啊?孩子吃了不会有事吧?” 她旁边的另一个妇人也竖起了耳朵。
陆瑾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流言!果然来了!
她还没开口,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背着个印着红十字的旧药箱、头发花白的老者,拨开人群走了进来。他面色严肃,目光锐利地扫过陆瑾和她手里那些深绿色的丸子。
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孙有田。他平时负责给村民看看头疼脑热,在村里颇有威望。
“小瑾丫头,”孙有田的声音带着审视,“你弄的这是什么东西?听说能打虫子?还惹出这么多闲话来?” 他的目光落在陆瑾手里那粗糙的丸子上,眉头紧锁。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陆瑾身上。质疑、担忧、好奇、幸灾乐祸…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白糖之困未解,流言之毒己至。赤脚医生的权威质问,更是将陆瑾推到了风口浪尖。
陆瑾握紧了手里那几颗苦涩的丸子,挺首了小小的脊梁。她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