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兴银行门楣上,“代销水利债券”的红绸在风里飘着,那股子官家威严劲儿,藏都藏不住。
可真正让这条街堵得水泄不通、气氛透着股说不出的怪的,是那些停在银行门口、或是缩在巷子暗角的马车和轿子。一辆辆,一顶顶,看着就华贵,也透着一股子心虚。
李员外、钱老爷、王掌柜、赵举人,还有那脸比苦瓜还皱的周老板,外加几个闻着味儿就凑上来的中小乡绅,这会儿都挤在晋兴银行二楼那间特意收拾出来的贵宾室里。上好的茶香在空气里飘着,可也压不住那股子紧张、尴尬,还有一丝丝割肉般的疼——闻着都疼。
紫檀茶几上,摆着印得倍儿精美、盖着晋城县衙和晋兴银行两个大红戳的“晋城水利建设债券”。十块、五十、一百、五百……那纸上的数字,这会儿烫手得很。
“苏夫人,”李员外脸上堆着笑,那笑容使劲儿想挤出点“悔不当初”的真诚,他把一叠厚厚的、盖着李家钱庄印的银票往桌子对面推,“李某……唉,惭愧!为咱家乡水利,这点心意您收下。认购……壹万元整!”这数儿,是他们李家几个当家的凑得牙都快咬碎了才拿出的现钱。心尖儿都在滴血,可他脸上的笑,反倒更“热乎”了。
钱老爷脸上的肥肉跟着就是一哆嗦,赶紧接上:“钱某也认购八千元!救灾修坝,咱责无旁贷!”他肚子里早骂开了花:八千啊!能买多少上好的水浇地!可……没法子,不掏不行!
王掌柜、赵举人他们也都报上数,三千、五千,没一个空手的。就连那愁云惨淡的周老板,也哆哆嗦嗦挤出两千元。一时间,贵宾室里“深明大义”、“共襄义举”的声儿此起彼伏,热乎得有点假。
苏婉贞端坐主位,一身月白衫子配黑裙,乌发用银凤钗绾着,沉静得像潭深水。她面前摊着认购簿和一把乌木算盘。听着这些不久前还私下勾连、琢磨着怎么拆台甚至使绊子的乡绅们,此刻争先恐后地“慷慨解囊”,她唇角挂着得体的浅笑,眼神却平静无波,像早把他们的肠子肚子都看穿了。
“诸位乡贤如此深明大义,慷慨认购,支持水利,实乃晋城百姓之福。婉贞代县府和晋兴银行,谢过诸位。”苏婉贞声音清越,微微颔首。她提起笔,在登记簿上工整地写下名字和金额,一笔一划,不紧不慢。
李员外瞧着苏婉贞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心里头那叫一个五味杂陈。强堆的笑容底下,是浓浓的不甘和一丝被看穿老底的狼狈。他清楚,自己那点弯弯绕,在苏家这位女公子眼里,怕不是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这一万元,说是投资水库?呸!那是买张船票,别让人一脚踹下河!是给苏家递个“我识相”的投名状,指望着以后谈“优先用水”时,能有个站脚的地儿!
“苏夫人,”李员外瞅着苏婉贞写完,赶紧又开口,语气放得更“掏心掏肺”,“我们认购这债券,既是支持县府,也是看好水库前程。只是……这水库真建成了,水怎么分?啥时候放?放多少?章程定了没?这可是沿河上下田地的命根子啊!”他小心地试探着,想把话头往那最要命的肉上引。
“对对对!水权是大事!得提前说清楚!”钱老爷几个立马帮腔,眼珠子都瞪圆了。
苏婉贞搁下笔,抬眼扫过众人。那目光清亮亮的,却带着股无形的压力:“李员外,诸位所虑极是。水库是百年根基,水权分配,自然要公平、公开、有章法。家兄(苏伯钧)正领着工房的先生们,照着《劝垦章程》的精神,参考各地成例,加紧拟定细则。”她顿了顿,声音依旧平稳,字字却砸在人心上,“核心就两条:‘受益者分担,投资者优先,兼顾公平’。”
她这一停,屋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受益者分担,投资者优先”——明明白白告诉你,以后用水,得掏钱(分担)!但谁掏钱(买债券)早投资,谁就排前头!这是把利益直接捆一块儿了!
“认购债券是锁定受益权的重要凭证”——这话更狠!直接把债券跟未来的水权、话语权划了等号!买了债,就等于买了以后的“水票”和说话的份量!
“不会亏待出钱出力之人”——听着像安慰,细品是警告:想分蛋糕?先亮亮你的真金白银(出钱出力)!
李员外几个只觉得心口像被重锤砸了一下!苏婉贞这几句话,把他们最后那点“钻空子”、“占地为王”的侥幸,砸得稀碎。想偷偷摸摸开荒抢水?县府有章程等着!想撇开苏家单干?水库的钥匙在人家手里攥着呢!买这债券,哪儿是上船?这是买张进“水权核心圈”的门票!这票,现在不买,往后怕是买不着,或者得拿命换了!
苏婉贞瞧着众人脸上那精彩纷呈的表情,心里门儿清。她指尖轻轻一拨算盘珠子,清脆的“啪嗒”声在寂静里格外刺耳:“诸位认购的债券,银行会出具正式凭证。这凭证,能转让,能抵押,将来凭它,也有资格优先参与水权分配的商议。若没有其他疑问,就请在这儿签字画押吧。”她把登记簿和签字的纸页推到众人眼皮子底下。
李员外盯着自己名字后面那刺眼的“壹万元整”,手指头都在发颤。这可是实打实的割肉!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狠吸一口气,抓起笔,在认购人那栏,用力签下自己的大名。那笔迹,沉得像是签了张卖身契。
钱老爷、王掌柜他们一个个跟着签了,脸上什么表情都有:肉疼的、认命的、还在算计的、彻底蔫儿的。周老板那手,抖得都快握不住笔了。
苏婉贞收好签了字的纸页,脸上恰到好处地浮起一丝笑意:“再次多谢诸位乡贤鼎力相助。晋城水利,离不开大家同心。婉贞还有些俗务,就不多留诸位了。债券凭证,稍后会专人送到府上。”
送走了这群心思比秤砣还沉的乡绅,贵宾室总算清净了。苏婉贞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些马车轿子慢吞吞地挪走。她轻轻吁出口气,眼底掠过一丝锐利的光。这群地头蛇,总算被真金白银和明晃晃的规矩,暂时“钉”在了这张棋盘上。甭管他们肚里转着什么花花肠子,只要钱进了水库的池子,人站上了“投资者”的位子,往后在《劝垦章程》和水权分配的框框里,就由不得他们再像从前那般撒泼打滚、掀桌子了。
她转身,对候在一旁的心腹账房低声吩咐:“把今天的认购单子,立刻抄一份给大舅爷送去。另外,准备一下,下午我亲自去趟工房。水库水权分配的细则草案,得再磨一磨,把‘投资者权益’这一条,”她指尖在虚空中点了点,“给我写得再硬气、再透亮些!”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窗外,晋兴银行门口那块红绸,依旧在风里飘着,红得扎眼。一场用债券当钥匙开的局,苏家,又稳稳地落了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