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你可算回来了？磨蹭什么！喏，妈说让你赶紧把这个签了！”
林小峰那带着恶意和催促的声音，像一盆彻骨的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将林晚从灵魂出窍般的狂喜巅峰狠狠砸回冰冷、黏腻的现实泥潭。她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冻结，又在下一瞬疯狂逆流，冲得她眼前阵阵发黑，耳膜嗡嗡作响。
她保持着撞门而入的姿势，僵立在门口，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衣角不断滴落，在脚下积成一小滩浑浊的水洼。堂屋里那盏昏黄的灯泡光线吝啬地洒下来，勾勒出林小峰脸上那抹刺眼的、得逞般的笑，和他手中那张被捏得有些变形的纸——那张“免费师范生志愿确认表”。表格顶端那行加粗的黑体字，像淬了剧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她的瞳孔。
“签……签什么？”她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灵魂深处那刚刚被“698”和“48”点燃的熊熊烈焰，仿佛遭遇了极寒风暴，发出濒临熄灭的噼啪声。
“装什么傻？”林小峰不耐烦地抖了抖手里的纸，“师范啊！免费！包分配！多好的事儿！妈都给你打听清楚了，毕业就能进县一中当老师，体面！铁饭碗！赶紧签了，省得妈念叨！”
“我……”林晚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她死死咬住下唇，把那口翻涌的气血压下去，目光越过林小峰，投向堂屋更深处那片浓重的阴影。
门槛的石阶上，蹲着一个佝偻的黑影。父亲林建国。他像一尊沉默的、被岁月风蚀殆尽的石像，深深埋着头，只有手中那支劣质卷烟的烟头，在昏暗中明灭不定，如同他生命里仅存的一点微弱萤火。浓烈呛人的劣质烟草味混合着堂屋里潮湿的霉味，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
“爸……”林晚的声音带着一丝微弱的希冀，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她多么希望父亲能抬起头，哪怕只是看她一眼，能说一句“丫头，出息了”……
烟头猛地亮了一下，又迅速黯淡下去。林建国依旧埋着头，仿佛根本没听见女儿的呼唤。他粗糙的手指神经质地捻着烟卷，半晌，才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沉闷的、带着浓重痰音的叹息，那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
“清……北？”他吐出两个字，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近乎荒诞的嘲讽，“光学费……一年就得……一万八！”
他猛地吸了一口烟，那点猩红骤然明亮，映亮了他沟壑纵横、写满麻木与愁苦的半张脸。烟雾从他口鼻中喷吐出来，缭绕在阴影里。
“一万八……”他重复着这个数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铁锈和血的味道，“把你弟……卖了……也凑不出！”
“轰——！”
林晚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万八！这个冰冷的数字，像一把巨大的、生满铁锈的枷锁，带着呼啸的风声，精准地、残忍地，砸在她刚刚展翅欲飞的灵魂上！将她从云端狠狠拽落，砸进这散发着贫穷腐臭气息的泥沼！刚才在暴雨泥泞中狂奔时灌满胸腔的豪情壮志，此刻被这“一万八”冻成了冰坨，沉甸甸地坠在心口，压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听见没？死丫头！”尖利的女声如同淬毒的匕首，猛地从灶房方向刺来。母亲王桂芬像一头被激怒的母兽，几步就冲到了堂屋中央。她身上还系着沾满油污的围裙，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胡乱擦了两下，然后猛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被揉搓得皱巴巴、边缘还沾着可疑油渍的彩色宣传单。
“啪！”
那张纸被她带着十足的力道，狠狠甩在了林晚的脸上！
纸张锋利的边缘刮过林晚被雨水泡得发白的脸颊，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宣传单打着旋儿飘落在地，正好落在她脚下那滩浑浊的雨水里。上面印着几个穿着得体、笑容满面站在讲台上的年轻教师，背景是“XX师范大学”气派的校门，旁边一行巨大的、刺目的红字：
“国家免费师范生计划！免学费！免住宿费！补助生活费！毕业包分配！圆您教师梦！”
王桂芬叉着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晚脸上，声音又尖又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真理在握的权威：
“瞪大你的狗眼看看！白纸黑字！免学费！免住宿！还发钱！毕业首接进县一中当老师！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说出去多体面！过两年找个有编制的对象，稳稳当当一辈子！这才是你该走的路！清北？那是啥地方？那是天上的神仙、地上的老爷们待的地儿！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往那想？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穷酸样！还想当凤凰？摔不死你！”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林晚的心窝。她低头看着脚下水洼里那张被泥水迅速浸染、变得污秽不堪的宣传单。上面那些阳光灿烂的教师笑容，在浑浊的水光里扭曲变形，像一张张嘲讽的鬼脸。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体面……稳稳当当……嫁人……
这就是他们为她规划好的人生。一条被贫穷和短视牢牢焊死的轨道。安全，稳妥，一眼望得到尽头——就像这间永远弥漫着霉味和争吵的堂屋。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悲哀瞬间淹没了她。比刚才在暴雨中摔倒更冷，比得知手机只剩3%电量时更绝望。这悲哀如此沉重，几乎要将她瘦弱的脊梁压断。
就在这时，她冰冷僵硬的手指触碰到了裤兜里那个硬硬的、方正的轮廓。
清北的录取通知书。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颤抖着手指，将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纸片从湿透的裤兜里掏了出来。牛皮纸信封己经被雨水浸透，颜色深了一块，摸上去冰冷而脆弱。她小心翼翼地、用尽全身力气，仿佛捧着易碎的稀世珍宝，一点点将里面那张印着烫金校徽和庄严校名的录取通知书抽了出来。
纸张是坚韧的，带着一种特有的、属于高等学府的挺括质感。可就在她指尖用力捏住通知书边缘，试图对抗那灭顶的悲哀和愤怒时——
一股尖锐的刺痛猛地从掌心传来！
林晚浑身一颤，低头看去。
通知书那坚硬、崭新的纸边，在昏暗的灯光下，竟如同锋利的刀片！不知何时，它己经深深地割进了她紧握的掌心皮肉里！
鲜红的血珠，瞬间从割裂的伤口中沁出，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一滴，两滴……粘稠温热的血液，混着从她头发上、衣服上不断滴落的冰冷雨水，悄无声息地坠落。
不偏不倚，正好滴落在通知书内页，那行印着她名字和录取院系的下方，一行更小的、却如同灵魂烙印般的字上：
“祝贺你跻身百年清华（北大）的星空，愿你在厚德载物（兼容并包）的沃土上，立青云志，成栋梁材！”
“青云志”三个字，被那滴落的血珠和雨水迅速洇开、晕染，墨迹变得模糊、浑浊，像一朵在污泥里挣扎着绽放却又迅速枯萎的残花。
钻心的疼从掌心蔓延开，沿着手臂的神经一路烧灼到心脏，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痉挛。可这肉体上的疼痛，远不及那三个被血污浸染的字所带来的灵魂震颤之万一！
青云志……
她的青云志！是题海孤灯下的呕心沥血，是无数个暗夜里刻在墙上的“穷且益坚”，是暴雨泥泞中拼死抓住的那道光！是她以为凿穿了命运铁壁后看到的璀璨星空！
可现在呢？
它被明码标价了。
一万八。一年学费。一个足以压垮这个摇摇欲坠家庭的数字。
它被亲情绑架了。
免费师范。包分配。体面。嫁人。一条被安排好的、看似安稳实则窒息的路。
它被一纸油污的宣传单，和弟弟那得意洋洋举起的确认表，狠狠地践踏在了脚下，踩进了这堂屋冰冷肮脏的泥水里！
一股无法形容的悲怆和荒诞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那灭顶的悲哀之下，一种更尖锐、更冰冷的东西，如同蛰伏的毒蛇，缓缓抬起了头。
林晚缓缓地、缓缓地抬起眼。脸上纵横交错的雨水、泪水和泥浆己经干涸，留下斑驳的痕迹。那双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却亮得惊人，不再是狂喜的火焰，而是一种淬了冰的、带着血色的、近乎空洞的平静。
她看着叉腰怒骂的母亲，看着蹲在阴影里沉默抽烟的父亲，看着举着表格一脸不耐烦的弟弟。目光扫过他们脸上那理所当然的神情，扫过这间破败、压抑、散发着贫穷和愚昧气息的屋子。
然后，她低头，看着自己掌心那道被通知书割出的、仍在渗血的伤口，看着那滴在“青云志”上晕开的血污。
一个极轻、极冷，却又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的声音，从她沾着泥污和血丝的唇齿间，一字一句地挤出，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堂屋里：
“原来……”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父亲佝偻的背影，扫过母亲脚边那张污秽的宣传单，最后定格在弟弟手中那张“免费师范生志愿确认表”上。
“……这青云志，”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破碎的弧度，声音里淬满了冰冷的绝望和一种近乎残忍的自嘲，
“称重卖，一斤八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