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的细节在一种微妙的、各怀心思的和谐中迅速敲定。彩礼风波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平息了。
然而，当张鸣翰送许婷婷一家下楼时，李秀兰站在窗边，看着楼下许婷婷窈窕的身影，脸上那层热络的笑容慢慢褪去，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她低声对身边的张建国说：“哼，先让她得意着。生三个？第一个让她姓许，权当哄她高兴了。后面两个，尤其是孙子，必须得姓张！进了我张家的门，生的娃还能不姓张？天底下没这个道理！”
张建国没吭声，只是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线，眼神沉沉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楼下，许婷婷坐进父亲的车里，关上车门，隔绝了外面闷热的空气和张家那栋压抑的楼房。
她靠在椅背上，疲惫地闭上眼。刚才谈判时的镇定仿佛瞬间被抽干。她知道婆婆那看似爽快的答应背后藏着什么。三个孩子……这个承诺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头。她只是为了父亲那个延续香火的心愿，为了堵住婆家对不要彩礼可能的闲言碎语，才脱口而出。
真的能生三个吗？身体的负担，事业的规划……纷乱的念头在脑海里冲撞。她睁开眼，看到后视镜里父亲布满皱纹却洋溢着满足和希望的脸，还有母亲眼中残留的泪光。她默默攥紧了手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车子启动，驶离张家小区。许婷婷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繁华的城市光影在她眼底明明灭灭。
这场始于姓氏的交易，看似双方各取所需，圆满落定。然而，那看似平静的湖面之下，早己暗流汹涌，只待某个契机，便会掀起滔天巨浪。她心中那关于“三个孩子”的承诺，此刻如同一个引信，正嗤嗤作响。
婚后第二年。
产房里那声嘹亮的啼哭撕裂空气，带着新生命独有的、不管不顾的蛮横劲头，穿透厚重的隔音门，清晰地撞进产房外焦灼等待的人们耳中。
“生了！”许志强猛地从长椅上弹起来，布满皱纹的脸瞬间被狂喜点亮，像干涸的土地骤然迎来甘霖。他双手握拳，激动得在原地转了个圈，又猛地抓住旁边同样激动得浑身发颤的王玉芬，“生了！玉芬，生了！我们老许家有后了！”
王玉芬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不住地点头，嘴唇哆嗦着，只会重复：“好…好…婷婷受罪了…生了……好啊！…”
与许家二老近乎失态的狂喜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几步开外张家人的反应。张建国还算沉稳，只是紧绷的肩膀明显松了下来，长长吁出一口气。
李秀兰也站起来了，脸上带着笑，但那笑容像是精心描画上去的，透着一种急切的探询和无法掩饰的紧张，她伸长了脖子，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仿佛要透过门板看清里面的一切。
张鸣翰是最先冲到门口的，他脸上混杂着初为人父的激动和妻子安危未卜的担忧，汗水浸湿了鬓角。门开了，护士抱着一个襁褓走出来，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恭喜，产妇许婷婷，顺产，男孩，六斤八两。”
“男孩！是男孩！”许志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扬眉吐气的嘶哑，他几乎要冲上去抢过孩子，被王玉芬死死拉住。
“男孩？”李秀兰脸上的笑容瞬间真实了十倍，她一个箭步抢到最前面，声音因激动而尖锐，“我看看！快让我看看我的大孙子！”她迫不及待地掀开襁褓一角，看到那皱巴巴、红彤彤的小脸时，眼睛里的光芒几乎要溢出来，“哎哟哟，我的乖孙！瞧这小模样，多像我们鸣翰小时候！鼻子眼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想碰碰孩子的脸蛋，那份亲昵和占有欲，毫不掩饰。
张鸣翰也凑过去看，初为人父的喜悦像暖流包裹着他，暂时冲淡了其他思绪。
护士微笑着，例行公事地询问：“请问家属，孩子的名字定好了吗？要填写出生证明了。”
“定好了！定好了！”许志强几乎是吼出来的，他挤到最前面，因为激动，胸膛剧烈起伏，声音洪亮得在走廊里回荡，“许！叫许承志！承志！继承志向！我们老许家的长孙，姓许，许承志！”
“许承志”三个字，如同三块巨石，狠狠砸进了张家父母刚刚升起的喜悦里。
李秀兰脸上那灿烂的笑容，如同被瞬间抽走了骨架的面具，哗啦一下垮塌下来。她伸出去想触碰孙子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刚才还觉得像儿子的那张小脸，此刻在她眼里，仿佛蒙上了一层陌生的、刺眼的光晕。她猛地转头，死死盯住许志强，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和被愚弄的屈辱。
张建国的脸也彻底沉了下来，黑得像锅底。他嘴唇紧抿，腮帮子因为咬牙而微微鼓起，盯着那个被许志强小心翼翼接过去的襁褓，眼神复杂，失望、不甘、还有一丝冰冷的怨气。
空气凝固了。刚才还充斥着喜悦和激动的走廊，温度骤降。只有襁褓里的小婴儿，浑然不觉地挥舞着小拳头，发出细弱的哼唧声。
张鸣翰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他看看狂喜地抱着孩子、仿佛拥有了全世界的岳父岳母，又看看自己父母那瞬间阴沉如水的脸，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闷得发慌。
那份初为人父的纯粹喜悦，被一种尖锐的、无法言说的尴尬和沉重取代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护士显然也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职业性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匆匆在表格上写下“许承志”三个字，便抱着孩子去做后续处理了。
李秀兰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了一步，扶住了冰冷的墙壁。她看着许志强和王玉芬围着那个襁褓，宝贝得如同稀世珍宝，听着他们一口一个“我们承志”、“我们许家的乖孙”，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一股强烈的酸楚和愤怒首冲头顶，烧得她眼前发黑。
“绝户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带着哭腔的喃喃自语，从李秀兰紧咬的牙缝里挤出来，声音不大，却像惊雷一样炸在张鸣翰耳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