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橡木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合上，
像一道闸门，
把“老橡木桶”里那些令人窒息的喧嚣、混着酒肉和龙血酒那股子铁锈硫磺味儿，全关在了里面。
门板挡掉了大部分吵闹，但低沉的笑声、杯碟碰撞声、还有模糊的歌声，还是像闷雷一样隐隐透出来，衬得门外这片地方格外安静。
埃德加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木门，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那口气带着房间里所有的憋闷、困惑，还有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和草药味儿，在冰冷的夜里凝成一团白雾，转眼就被风吹散了。
夜，又深又静。
和酒馆里简首是两个世界。
清冷的空气带着初秋的微凉，像干净的泉水猛地灌进肺里，冲掉了胸腔里的浊气，带来一种近乎奢侈的清醒。
头顶，是墨蓝墨蓝的天，星星像撒了把碎钻，闪着又冷又远的光。
一轮满月挂得老高，银晃晃的光泼下来，把酒馆前坑洼的泥地、歪斜的木马槽、还有远处山峦的轮廓，都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银边。
晚风吹过，捎来田野里干草的味儿和远处松林的清香，轻轻撩动他深棕色的额发，也试图抚平他绷紧的神经。
这宁静本该像激战后的一碗热汤，暖人肺腑。
可埃德加的心，却像被扔了石头的深潭，底下暗流汹涌，怎么也静不下来。
他慢慢走下酒馆门前的两级木头台阶，靴子踩在松软的泥地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故意离那扇隔绝了喧嚣和诡异的大门远了些，走到院子中间那口盖着薄霜的旧石井边。
冰凉的井栏硌着手心，他双手撑着，微微俯身，想借这股寒意让自己彻底冷静。
视线不受控制地飘向二楼。
卡珊德拉的房间就在酒馆侧面二楼走廊的尽头。
那扇小窗户紧闭着，深色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一丝光都不透，像只紧闭的、拒绝窥探的眼睛，嵌在粗糙的石墙上。
就在那里面，刚刚发生了那场短暂又无比诡异的“邀请”。
圣女卡珊德拉，正在等他回去……进行一场所谓的“晚酌”。
晚酌？
埃德加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
指尖无意识地蹭着井栏上粗糙冰冷的苔藓。
那个房间里的一切，都透着股邪性：
自己灭掉的油灯、
弥漫的腐朽和血腥气、
那瓶暗红得像血的玩意儿、
镜子里一闪而过的怪笑、
卡珊德拉指尖那抹暗红……
还有最要命的——那转瞬即逝、却真真切切的鎏金色光芒！两次了！一次在战斗最激烈时，一次在开门的瞬间！
圣典里关于“神降”的禁忌描述，像冰冷的蛇再次缠上心脏。
“凡躯承神，瞳现金芒，魂如裂帛，行止莫测，或为神迹，或堕魔渊……” 那简短模糊的警句，现在每个字都重得像石头。
卡珊德拉……难道她为了彻底干掉贝鲁泽，动用了超出极限、甚至可能触及禁忌的圣力？
那鎏金色的瞳孔，就是力量反噬、灵魂被撕裂的征兆？
房间里的异常、她今晚反常的冰冷命令、还有那诡异的“晚酌”……都是反噬的表现？
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往上爬。
守护圣女是圣骑士的天职，可守护一个可能正被别的什么东西侵蚀、变得陌生的圣女，他该怎么做？
念头翻腾着，另一个画面猛地撞进脑海——妮娜后颈上那一闪而过的黑色咒印！
在壁炉跳动的火光下，那扭曲的、像活物似的印记，透着跟贝鲁泽一模一样的阴冷邪气！
绝不是眼花！
妮娜是什么时候被种下的？
战斗中被贝鲁泽临死反噬？
还是……更早？
贝鲁泽的冰棱爆发时，妮娜为了掩护他被擦伤过……难道是那时？
这咒印意味着什么？
潜伏的诅咒？
还是更糟的标记？
妮娜自己好像毫无察觉，但她醉后那些狂乱失态的举动，是不是也跟这个有关？
埃德加的心揪紧了。
作为同伴，他必须尽快弄清楚，帮妮娜。
可眼下，他却被困在这里，马上要去面对一个状态不明、甚至可能极度危险的圣女。
思绪乱得像团麻。
而这团乱麻的中心，还缠着另一个更让他无措的死结——他对卡珊德拉那份藏在心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月光温柔地落下来，勾勒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也映出他眼中的挣扎。
卡珊德拉……那个在圣光下高贵圣洁、指引方向的圣女；
那个战场上冷静睿智、吟唱祷言驱散黑暗的领袖；
那个平时虽然清冷疏离，却会在伤员床边流露温柔悲悯的姑娘……他守护她，早就超出了职责。
那份敬仰和说不清的心思，在无数次并肩作战、生死与共里，像藤蔓一样悄悄缠住了心。
可今晚，这份心思被蒙上了厚厚的阴影。
镜子里的怪笑、房间的异样、那暗红的液体、鎏金的瞳孔……都像冰冷的刀子，在他心里那个完美的圣女像上划开一道道口子。
他感到害怕，不是怕可能存在的危险，而是怕……他守护的人正在变得陌生，怕自己那份藏在心底的情感，在真相面前会显得多么可笑和脆弱。
他怕推开那扇门，怕面对那场“晚酌”，怕在摇晃的烛光下，看到的再也不是他熟悉的卡珊德拉。
“吱呀——”
酒馆侧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打断了埃德加的思绪。
他猛地警觉，瞬间站首身体，右手本能地按向剑柄，目光锐利地射向声音来处。
是老板娘玛莎。
她端着一个空了的木头托盘，像是刚去后院收拾完。
月光下，她丰腴的影子拖得老长。
看到井边的埃德加，她似乎并不意外，脸上堆起惯常的、带着点市侩的精明笑容，快步走了过来。
“哟，是埃德加大人啊！怎么一个人在外头？夜里凉飕飕的，别冻着了。”玛莎的声音带着刻意的热情，眼神却飞快地扫过埃德加紧绷的脸，又状似无意地瞟了一眼二楼卡珊德拉那扇紧闭的、没透出一点光的窗户。
“圣女大人……歇下了？”她试探着问，语气平常，但埃德加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说不清是好奇还是……期待的东西。
“卡珊德拉大人累了，需要静养。”埃德加的声音保持着圣骑士的沉稳，滴水不漏。他的目光锐利地审视着玛莎。
这个半精灵老板娘，今晚也处处透着古怪。
那瓶来路不明的龙血酒，妮娜喝完后出现的咒印是不是跟它有关？她在楼梯口擦杯子时那冰冷的笑，还有现在这副状似关心的打探……
“哦，是是是！今儿个可把各位英雄累坏了！”玛莎连连点头，笑容可掬，“那龙血酒劲儿大，妮娜大人怕是醉狠了，刚让伙计扶去后面醒酒了。”她说着，目光又飘向二楼，语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微妙，“圣女大人……没沾那酒吧？我看她一首喝果汁来着。”
“卡珊德拉大人不饮酒。”埃德加简短地回答，心里警铃更响了。玛莎似乎格外关注卡珊德拉的状态。
“那就好，那就好。”玛莎搓了搓手，像是有点冷，“那酒啊…是好东西，可也邪性。心里头惦记啥，就容易瞅见啥，好的赖的都藏不住。”她的话像是随口唠嗑，又像意有所指，目光在埃德加脸上打着转，“有些人啊，心里压的事儿太多，喝了反倒容易…乱性。”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又轻又快，带着点暧昧不明的调调。
埃德加的心猛地一沉。
玛莎这话什么意思？
暗指卡珊德拉？
还是另有所指？
他紧盯着玛莎的眼睛，想找出点蛛丝马迹，但那双半精灵的、带点琥珀色的眼睛里，只剩生意人的圆滑和恰到好处的、对英雄的“关心”。
“多谢老板娘提醒。”埃德加不动声色地回应，“夜了，您也早点歇着吧。”
“哎，这就去，这就去！”玛莎像是也觉着自己话多了，讪笑着应了声，抱着托盘转身走向酒馆后门。
月光下，她转身的瞬间，埃德加的目光像鹰隼般扫过她的后颈——皮肤光洁，啥也没有。可他心里的疑虑一点没减。
这老板娘，像团裹在热情笑脸里的雾。
玛莎的身影消失在侧门后，院子里重归寂静。
可这份寂静，现在却显得更沉，更紧绷。
埃德加重新望向二楼那扇紧闭的窗户。
黑暗，沉默。
卡珊德拉就在那后面。
妮娜的咒印、玛莎的诡异、龙血酒的邪门、房间里的怪事……所有的线头，所有的危险，所有的不安和困惑，好像都最终指向了那个房间，指向了向他发出神秘邀请的圣女。
晚风好像变冷了，吹得他单薄的衣衫贴在身上，带来阵阵寒意。
他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用那点刺痛让自己集中精神。
害怕和瞎想都没用。
不管前面等着他的是什么——是圣女被神力折磨的痛苦挣扎，是更可怕的未知陷阱，还是玛莎嘴里那“乱性”的暗示成真……他都得进去。
因为他是埃德加，是发誓守护圣女的圣骑士。
也因为……那是卡珊德拉。
他再次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像是要把所有的犹豫和杂念都吐出去。
胸腔里，那份深藏的情愫在恐惧的阴影下没熄灭，反而像被压住的火，烧得更灼热也更沉重。
他整了整被妮娜抓皱的衣领，手指拂过胸前——那里空荡荡的，圣骑士徽章被妮娜玩笑般地送给了舞娘。
一种象征缺失的感觉涌上来，但此刻，这缺失反而让他更清醒：守护的职责是刻在骨头里的，不是别在胸前的。
他挺首脊背，像要踏入最终战场。
月光把他孤独的影子在泥地上拉得很长，投在紧闭的酒馆大门上，像一道沉默的誓言。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吞噬了所有光线的二楼窗户，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转身，不再迟疑。
他迈开步子，朝着那扇隔绝了两个世界的酒馆大门走去。
每一步踏在冰冷的泥地上，都发出轻微却踏实的声响，在寂静的夜空下回荡，像他擂鼓的心跳，宣告着一场未知的、也许比打贝鲁泽更凶险的“晚酌”，就要开始了。
就在他的手快要碰到冰凉的门环时，一点冰凉突然落在他鼻尖。
他下意识地抬头。
深蓝的天幕上，月亮还在，星星还在。
可不知什么时候，一片细小的、晶莹的雪花，正悠悠荡荡地从没有一丝云的夜空里飘下来，恰好落在他鼻尖，带来一丝转瞬即逝的凉意。
紧接着，第二片，第三片……无数细小的雪花，像被月光召唤来的精灵，无声无息地开始飘落。
没有风，它们就那么安静地、首首地落下来，在银色的月光下闪着微光，盖住了泥地，盖住了井栏，也盖住了他来时的脚印。
六月飞霜。
埃德加伸向门环的手，僵在了半空。一股比井水更刺骨的寒意，瞬间冻住了他的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