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侧妃那带着明显恶意的话语,在沈星凰周围几桌贵妇中激起了一圈无声的涟漪。鄙夷、轻蔑、看好戏的目光交织成网,笼罩而来。
沈星凰放下酒杯的动作很轻,那一声脆响却仿佛带着奇异的穿透力,让林侧妃脸上的娇媚笑容僵了一下。
沈星凰微微侧身,正面迎向林侧妃。她脸上没有任何被羞辱的愤怒或难堪,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冰雪的沉静。那双清澈的眼眸首视着林侧妃,平静无波,却让林侧妃心底莫名地升起一丝寒意。
“林侧妃有心了。”沈星凰开口,声音清冽如碎玉,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周围人的耳中,“紫色乃五方正色之一,象征祥瑞尊贵,更合冬至阴极阳生、紫气东来之吉兆。皇后娘娘今日凤袍亦有紫色祥云纹饰,熠熠生辉。我身为靖王正妃,着此色,一为应景祈福,二为彰显王府尊荣,有何不妥?”
她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林侧妃身上那娇艳夺目的桃红宫装,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倒是林侧妃这身桃红…鲜艳是鲜艳。只是,我恍惚记得宫中旧例,妾室侍宴,服色当避正红、明黄,以素雅端庄为宜,方显恭谨本分。姐姐这身…莫非是皇后娘娘新赐的恩典,特许逾越?”
话音落下,周遭瞬间安静了几分。
林侧妃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血色迅速褪去,变得有些苍白。她只顾着打压沈星凰,炫耀自己的宠爱,却忘了最根本的规矩!妾室服色避忌正红明黄,这是铁律!她这身桃红虽非正红,却也过于艳丽跳脱,在庄重的宫宴场合,尤其是有正妃在场时,本就是僭越之举!平日仗着“王爷宠爱”无人敢说,如今却被沈星凰当众点破!
周围几位原本带着看戏神色的宗室老王妃,眉头都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看向林侧妃的眼神,带上了明显的不赞同。皇后娘娘凤座之上,虽依旧含笑,但看向林侧妃的目光也淡了几分。
林侧妃如坐针毡,张口想辩解:“我…我这是…”
“姐姐不必解释。”沈星凰却淡淡打断了她,语气恢复平和,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提,“想必姐姐也是一心为王爷祈福,想着喜庆些,一时疏忽了规矩。皇后娘娘仁慈,想必不会怪罪。”她轻描淡写地将林侧妃的僭越归结为“疏忽”和“好心”,既堵了她的嘴,又显得自己大度,更在皇后面前点明了林侧妃的“不懂规矩”。
林侧妃一口气憋在胸口,脸色青红交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恨恨地剜了沈星凰一眼,悻悻地转过头去。
沈星凰不再看她,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粒尘埃。她端起酒杯,微微抿了一口温热的果酒,姿态从容优雅,仿佛刚才那场无形的交锋从未发生。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酒过三巡,殿内气氛重新活络起来。丝竹再起,舞姿曼妙。几位宗室贵妇开始轮流向皇后敬酒,说着吉祥话。
一位坐在沈星凰斜对面、穿着绛紫色诰命服、面容略显刻薄的中年妇人,是户部尚书李显的夫人李氏。她端着酒杯,目光似笑非笑地落在沈星凰身上,声音不大不小地开了口:
“说起来,靖王妃入府也有些时日了。听说王妃颇通医理,王爷的病能稳住,王妃功不可没?不知王妃师承哪位杏林圣手?说出来,也好让我们这些见识浅薄的妇道人家开开眼,若家中有人身体不适,或可厚颜求王妃指点一二?”
这话看似恭维,实则绵里藏针。点出沈星凰“冲喜王妃”的身份,又质疑她医术的来历。一个深闺孤女,哪来的高深医术?若说不出师承,便是来历不明,甚至可能用了什么邪门歪道!
一时间,不少目光又聚焦在沈星凰身上,带着探究和看好戏的意味。连上首的皇后,也微微侧目,似乎饶有兴致。
沈星凰放下筷子,拿起丝帕轻轻按了按唇角。她抬起眼,看向李夫人,眼神平静无波。
“李夫人谬赞了。星凰幼时体弱,家母忧心,曾延请过一位云游的方外医者在家中小住数月,略传了些强身健体、辨识草药的粗浅法门,不过是些乡野偏方,登不得大雅之堂,更不敢称通晓医理。”她语气谦逊,将自己定位为略懂皮毛。
“哦?乡野偏方?”李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得意,追问道,“那不知王妃为王爷诊治,用的是何神方妙药?竟能稳住连太医院都束手无策的沉疴?我等真是好奇得紧。”
这话就更露骨了,几乎是在质疑沈星凰用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甚至可能是禁忌的手段!
沈星凰心中冷笑。她看着李夫人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恶意,忽然展颜一笑。这一笑,如同冰消雪融,清丽绝伦,让周围的人都晃了一下神。
“神方妙药不敢当。”她声音清脆,“说起来,倒是有一味‘药引’,或许李夫人府上也有。”
“哦?是何物?”李夫人被她的笑容晃得一愣,下意识问道。
沈星凰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李夫人发髻间一支镶嵌着大颗红宝石、造型繁复的金簪,又掠过她案几上那碟几乎没怎么动过的精致点心,最后落在她面前那杯色泽艳丽的玫瑰露上。她唇角微弯,带着一丝天真的好奇:
“便是这‘心安’二字。李夫人您看,您发间这赤金嵌宝簪,华光璀璨,想必价值不菲,夫人心爱之物,日日簪戴,自是心安。案上这御赐的芙蓉糕,用料精细,甜而不腻,夫人浅尝辄止,亦是心安。还有这西域进贡的玫瑰露,花香馥郁,夫人小酌怡情,更是心安。”
她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只是…星凰方才无意间闻得,夫人身上所用熏香,似乎是上等的‘鹅梨帐中香’?此香清甜雅致,最是安神。可星凰恍惚记得,曾在那位云游医者留下的残卷中瞥见过一句,‘鹅梨之香,遇玫瑰之露,久合则生郁气,滞于心肺,易生烦闷燥热之症,尤忌与赤金同焐’…不知是真是假?夫人您面色红润,气色极佳,想必是星凰记错了,或是那乡野医者的无稽之谈?”
沈星凰语速不急不缓,声音清越,清晰地传入周围每个人的耳中。她的话,仿佛只是随口闲聊,好奇一问,却精准地点出了李夫人身上同时存在的三样东西:鹅梨帐中香、玫瑰露、以及紧贴头皮焐热的赤金簪!
“滞于心肺…生烦闷燥热…”李夫人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有些发烫的脸颊,又想起最近夜里时常感到的烦闷心悸和无名火气…难道…真的是…?
她再看向自己发间的金簪、桌上的玫瑰露,以及袖口沾染的鹅梨香气息…脸色一点点变得难看起来!尤其是那句“尤忌与赤金同焐”,让她感觉头皮被金簪压着的地方都开始隐隐发烫、发痒!
周围的贵妇们也纷纷低声议论起来,看向李夫人的目光变得有些异样。不少人下意识地检查起自己身上的熏香和佩戴的首饰、饮品。
“你…你胡说什么!”李夫人又惊又怒,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想要反驳,却一时语塞。沈星凰点出的症状,她确实有!若真如她所言,是这三样东西相克所致…那她岂不是成了笑话?
“李夫人息怒。”沈星凰立刻露出惶恐的神色,微微垂首,“星凰都说了,是乡野偏方,无稽之谈,当不得真的!夫人气色红润,福泽深厚,怎会受此影响?定是星凰记错了!还请夫人莫怪星凰口无遮拦!”她姿态放得极低,将“无知”和“惶恐”表现得淋漓尽致。
可这番“认错”,听在李夫人和众人耳中,却更像是坐实了!若真是无稽之谈,她何必如此“惶恐”地道歉?
李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沈星凰:“你…你…”却“你”了半天,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众目睽睽之下,她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嘲笑她无知愚昧,佩戴相克之物而不自知!她猛地摘下头上那支价值不菲的金簪,狠狠摔在案几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引得周围一片侧目。她再也坐不住,霍然起身,对着皇后方向草草一福:“娘娘恕罪,臣妾…臣妾突感不适,先行告退!”说完,也不等皇后回应,几乎是狼狈不堪地掩面快步离席而去。
一场风波,看似被沈星凰的“无知”和“口误”平息。然而,殿内众人看向沈星凰的目光,却悄然发生了变化。那眼神中,少了几分轻视,多了几分审视和…忌惮。
这位靖王妃,似乎…真懂些门道?而且,不好惹!
皇后端坐凤座,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眼中闪过一丝深意。这位冲喜王妃,比她预想的,要有趣得多。
沈星凰重新端坐,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刚才那场因她而起的闹剧,与她毫无关系。只有无人看见的桌案下,她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了一丝紧绷的神经。
她知道,真正的试探,恐怕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