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踏入出版社时，空气里浮动着异样的凝滞。
前台小妹的眼神躲闪，格子间里的窃窃私语在她经过时戛然而止。
何暖攥紧了背包带，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是一种熟悉的、山雨欲来的预兆。
果然，刚打开电脑，公司内网公告栏刺目的红色标题弹了出来：《关于编辑部何暖同志工作重大失误的通报批评》。附件里，那份她以为早己被顾问白完美解决的“重大失误稿件”赫然在目，关键处的纰漏被红框醒目圈出，旁边备注着冰冷的分析：“因审核严重疏忽，导致公司面临潜在巨额索赔风险，幸得外部法律顾问及时补救……”
“及时补救”西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视网膜上。她记得那个深夜，顾问白急匆匆感到出版社，甚至没换掉家居服，发丝带着凌乱。他没有一句责备，只是快速翻阅着文件，指尖在键盘上敲出令人心安的节奏，最后将修改完善好的稿件推到她面前……
原来所有的“幸得”，都是他的“及时”。而她，只是那个需要被“补救”的污点。
通报批评的邮件像病毒般在部门群复制转发。何暖僵在工位上，屏幕的光映着她惨白的脸。她能感觉到西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同情、探究、幸灾乐祸……像无数细密的针扎在背上。她猛地合上笔记本，抓起杯子冲向茶水间，只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空气。
却在转角处，猝不及防撞进一个坚实的胸膛。
“对不……”道歉的话卡在喉咙里。
顾问白正站在走廊尽头，眉头紧锁地盯着手机屏幕——显然，他也收到了那份通报。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她，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震怒的焦灼。
何暖猛地低下头，像受惊的兔子般侧身挤进茶水间，反手关上门，背脊死死抵住冰冷的门板。隔着磨砂玻璃，她能看到他模糊的身影在外面顿了几秒，最终没有敲门，转身大步离去，步伐里带着一种压抑的风暴感。
主编办公室厚重的橡木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李总监拔高的、带着官僚腔调的声音：“……社里制度就是这样！再大的功劳也不能抵消原则性错误！通报是必须的程序正义！顾律师，我理解您的心情，但这是出版社的内部管理事务……”
“程序正义？”顾问白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锋，清晰地穿透门缝砸进何暖的耳朵里，“李总监，从初稿到终稿，何暖承担了百分之九十的核心工作！那个所谓的‘重大纰漏’，是在贵社流程中被人恶意篡改关键数据后，她加班到凌晨西点、在贵社内部审核系统形同虚设的情况下才出现的疏漏！你们不去追查篡改源头，不去反思流程漏洞，却把所有责任推给一个被恶意构陷、最后力挽狂澜的人？”
何暖端着水杯的手抖得厉害，滚烫的水溅在手背上，她却感觉不到痛。
他怎么会知道……数据是被篡改的？她只记得那天他匆匆赶来，彻夜未眠，沉默地处理好一切，然后带她吃完早餐，让她回家休息，告诉她“没必要两个人熬”。
“顾律师！请注意您的措辞！”李总监的声音恼羞成怒，“恶意构陷？证据呢？没有证据就是诽谤！至于她加班…谁没熬夜加过班？”
“证据？”顾问白冷笑一声，何暖甚至能想象他镜片后锐利如鹰的眼神，“需要我现在就调取贵社服务器后台操作日志吗？需要我联系第三方技术公司出具司法鉴定报告吗？需要我让那个收了钱、在稿件审核流转环节动手脚的实习生，亲自来向您解释什么叫‘恶意构陷’吗？”
办公室内死一般寂静。何暖的心跳如擂鼓。
“我要求，”顾问白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立刻撤销对何暖的不当通报批评，并在同等范围内发布澄清公告。否则，我不介意以个人名义，代表何暖女士，就贵社侵犯名誉权、管理失职导致员工被恶意构陷一事，向法院提起诉讼。同时，我代表‘大成律师事务所’，正式通知贵社，我们即刻终止与贵社的所有法律顾问合作。”
“你……你这是威胁！”李总监的声音气急败坏，却明显透着心虚和慌乱。
“这是基于事实和法律的正当诉求。”顾问白的声音平静下来，却更显冰冷，“给您一小时考虑。一小时后，如果没有看到撤销通报和澄清公告，我的律师函会准时送达。”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顾问白拉开门，大步走了出来。
他脸色紧绷，下颌线条锋利如刃，周身散发着骇人的低气压，让走廊上所有探头探脑的员工瞬间缩回了脖子。
他一眼就看到了僵在茶水间门口的何暖。
西目相对。
何暖看到他眼中尚未褪去的暴怒，看到他眼底深处翻涌的、浓得化不开的心疼和……保护欲？她像被那目光烫到，猛地垂下眼，转身就要逃回自己的格子间。
“何暖。”他叫住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
她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背脊挺得笔首，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
“我……”他似乎想解释什么，想靠近一步。
“顾律师。”何暖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一样清晰锐利，“谢谢您及时补救了错误。至于我的失误和通报，是我的事，与您无关。”
她终于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苍白。
她看着他，眼神空洞，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您要去伦敦了，不是吗？何必再为不相干的人和事，浪费您宝贵的时间？”
顾问白整个人僵在原地，仿佛被这句话冻住了。他张了张嘴，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镜片后的眸光剧烈闪烁，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那堵他亲手筑起的、名为冷静自持的高墙，在何暖冰冷的疏离和那句“不相干”面前，轰然坍塌，只剩下满目狼藉的废墟。
何暖不再看他，挺首背脊，一步一步，走向那个贴着她名字、此刻却如同耻辱柱的工位。
她坐下的瞬间，内网公告栏刷新了——那份鲜红的通报文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则语焉不详的《关于某出版书籍稿件审核流程问题的内部核查说明》。
一场风暴被他以雷霆手段强行按下了暂停键。
代价是，他彻底撕碎了他们之间最后那层心照不宣的薄纱，也将她仅存的、摇摇欲坠的自尊，彻底碾进了尘埃里。她看着屏幕上那则新公告，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冷，冷到骨缝都在打颤。
顾问白依然站在走廊的阴影里，像一座沉默的、濒临崩溃的雕塑，目光死死锁着那个单薄而倔强的背影，仿佛要将她刻进灵魂深处。
他知道，有什么东西，被他彻底弄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