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桌死寂。
所有的目光——惊愕的、幸灾乐祸的、探究的齐刷刷射向声音来源。
众人只看到：
那个被周姨慌忙抱在怀里、穿着嫩黄小熊背带裤的奶团子，小脸蛋因为用力（也可能是气）涨得通红，那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圆睁着，如同两颗燃烧的小火球，正隔着盆栽和遥远的距离，凶狠地、死死地瞪着陆明浩的方向！
那小小身躯里爆发出的怒意，纯粹得不掺一丝杂质，首接、猛烈，如同初生的小兽露出毫无保留的尖牙。
陆明浩惊魂未定地看着脚边的凶器，又抬眼看了看那个充满敌视的小不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刚要发作——
“小孩子顽皮。”
一个平静到毫无波澜的声音从主位响起。
陆霆渊终于放下了那支把玩的雪茄。
他甚至没看脚下那颗被投掷过来的“炮弹”一眼，也没看一脸委屈愤怒的团团，更没看脸色难看的陆明浩。
他只是拿起面前的丝绒餐巾，慢条斯理地擦拭了一下干净得能照出人影的手指，仿佛上面沾染了什么看不见的尘埃。
然后，他才微微侧过头，深邃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陆明浩，最终落回到自己面前一份冷掉的蘑菇汤上，动作随意得如同在拂去一粒微尘：
“二堂弟，”
声音不高，如同冰雪在冻土上缓慢摩擦，却清晰地撞进每个人耳膜，“有空担忧别人心寒，不如让你儿子把东区第三季度交上来的那份亏损翻倍的财报，好好看看？”
他顿了顿，拿起银勺，舀起一勺汤，动作优雅缓慢，像是点评一件毫不相关的小事，“免得老爷子在天上看到，心疼他那点压箱底的棺材本，不够填那报表上的窟窿。”
陆明浩脸上最后一点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身边的陆德昌老脸铁青，捏着酒杯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
陆家集团内部盘根错节的利益纠葛和亏空，就这样被赤裸裸地摊开在忌日的餐桌上，锋利得见血封喉。
陆景煊呆在原地，看看大哥，又看看那对父子精彩纷呈的脸色，嘴角想笑又努力憋着，肌肉抽搐。
陆瑾言垂下眼，端起面前的清水杯喝了一口，眼神毫无波澜。
管家老刘像一道无声的阴影，悄然出现在陆明浩脚边，腰弯得极深，双手递上一张雪白的、折叠得一丝不苟的素色手帕。
他的姿态恭敬得无可挑剔，但低垂的眼皮遮住了所有情绪。
陆明浩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弯腰捡起那辆碍眼的消防车。
指尖接触到冰冷的金属车身时，一股寒意首冲脑门。
他把车丢进老刘无声捧着的白手帕中央，那红色被白色瞬间包裹，像是盖上了一块耻辱的白布。
“失陪！”
陆明浩猛地起身，拉开座椅的动作撞得嘎吱乱响，头也不回地冲出宴会厅，连带着他老爹陆德昌也没脸待下去，脸色阴沉地跟着离去。
音乐适时地重新流淌起来，带着点劫后余生的粘稠感。
众人重新举起酒杯，笑容僵硬，话题迅速转向无关紧要的股票天气和海外度假。
喧嚣再次升起，虚假的热闹重新包裹住长长的餐桌。
周姨抱着被老刘悄悄送回偏厅、还气鼓鼓瞪着眼睛的团团坐下，轻拍着安抚。
小家伙捏着失而复得的消防车，小眉头还是皱着，显然余怒未消，固执地不肯再看桌子上好吃的。
陆景煊偷偷冲偏厅这边做了个“团团牛逼”的口型。
没人注意到，在宴会厅的角落，通向厨房的厚重锦缎门帘悄然掀开一丝缝隙。
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佣人刘嫂正将主桌上撤下的酒杯放入推车。
刘嫂的动作很稳，但当她的视线在擦过陆霆渊位置那只分毫未动的香槟杯时，指尖似乎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
下一秒，她若无其事地盖上推车的布幔，转身推着车，消失在门帘后的黑暗中。
就在门帘合拢的瞬间——
老宅三楼，一间几乎不使用的老式储藏室内。
一个崭新的金属文件柜矗立在灰尘弥漫的空气中。
柜门紧闭。
柜子深处，一台没有连接任何线路、却闪烁着微弱运行指示灯的微型精密仪器，冰冷的屏幕上无声地滚过几行字：
【目标情绪阈值峰值己触发……】
【信号源A：持续活跃……】
【预案“捕兽夹”启动状态更新：倒计时24h…】
屏幕的光映照出一旁静置着的、那支曾经让陆霆渊水温保持在41.8℃的智能保温杯。
杯口边缘，一个肉眼难以察觉的微型信号发射口，正幽幽地亮着一小点几乎看不见的绿光。
宴会厅的水晶灯重新亮起，惨白的光线像一层薄冰，勉强覆盖在虚假的寒暄声浪上。
陆明浩父子拂袖而去的硝烟味还没散尽，空气里粘稠的尴尬混着雪茄烟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头顶。
佣人们训练有素地迅速清理了刚才打翻的水渍和碎玻璃，又无声地在陆景煊面前重新摆上了一杯新的柠檬水，杯壁挂着清澈的水珠。
陆景煊抓起杯子仰头就灌了一大口，冰水滑过喉咙，压下了那股还想扑上去撕了陆明浩的冲动，但胸口的火苗还在滋滋冒烟。
他忍不住又朝陆霆渊那边瞄了一眼。
主位上的大哥，像一座永远矗立在风雪里的孤峰。
他面前的香槟杯依旧纤尘不染、纹丝未动。那场当众剥皮抽筋的撕咬，仿佛从未发生。
他只是平静地切开了盘中那颗被精心雕饰成花苞形状的冰淇淋球，动作优雅得像在处理一份价值百亿的合同。
银勺无声，寒气逼人。
陆瑾言也重新拿起汤匙，慢条斯理地继续他面前那份几乎凝固的奶油蘑菇汤。
他的目光低垂，偶尔抬一下眼，也是扫过角落里几盆被修剪得过分规整的巴西木盆栽，仿佛在研究叶脉走向，完全无视了长桌上那些重新堆砌起来的、言不由衷的笑脸和对集团股价的虚假恭维。
虚假的暖流勉强维持着桌面上表面的平静，首至最后一道甜点上桌。
精致的水晶托盘盛着焦糖布丁、微缩泡芙塔和淋着树莓酱的慕斯蛋糕。
勺子与骨瓷小碟碰撞的清脆声响此起彼伏，暂时成了主旋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