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料布拨开，露出里面一本深红色塑料封面的小册子。
一本中国人民银行活期储蓄存折。
还有几张工业券，布票。
票证上印着清晰的年份和用途。
这是她最后的依仗。
白天在厂里技术科，晚上在王家老屋当牛做马。
忍受着公婆的白眼，克扣着自己每一分口粮，拼命节省下的每一分钱。
她把存折和票重新包好，塞进自己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挎包最里层。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紧接着是熟悉的声音：“姐？嘉姐？你在家吗？我是小芳！”
林嘉走过去拉开没锁的门。
这是原主的闺蜜张小芳。
她圆脸上满是焦急，探头探脑地往屋里看：“姐夫他……”
“他不是你姐夫了。”林嘉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说一件跟她无关的事，“以后也不会是。”
张小芳一愣，下意识地追问：“啊？啥意思？吵架了？”
“吵什么架，离婚！”
她小声劝道，“真要走到这一步？阿姨她……阿姨她不是一首盼着你安稳过日子吗？
这婚事，当初可是阿姨托了好些人情，伯父生前也点头的啊……”
“安稳？”
属于七零年代“林嘉”的记忆如同汹涌的潮水，强行灌进她这个闯入者的脑海。
父亲，那个老实巴交的老工人，在检修一台老式冲床时，被突然断裂失控的传动轴砸中胸膛，当场咽了气。
母亲一夜白头，卧病在床。
为了让油尽灯枯的母亲走得安心。
年轻的“林嘉”几乎是咬着牙，接受了热心邻居张罗的相亲。
相亲对象就是王志国，穿着崭新的工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坐在她家那简陋的屋子里，拍着胸脯保证。
“婶子您放心！我王志国别的本事没有，就有颗实心！
这辈子绝不负嘉嘉！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着她！”
他那信誓旦旦的模样，像一颗定心丸，让母亲也安心不少。
多么讽刺的“安稳”！
张小芳的声音将她从回忆里拉回现实。
“……还有半年前你娘家那事儿…”她声音压得更低，“家属院遭了贼，你家被翻得底儿掉。
连阿姨攒着给你压箱底的那对银镯子都没了……阿姨当时就给气得……唉！
现在你娘家那边……”小芳没再说下去。
无依无靠。 孤女一个。 只能任人揉捏。
所以王家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一个没了娘家倚仗，只会埋头苦干的“小女人”，怎么比得上在厂办如鱼得水，背后还站着实权领导支持的刘小丽？
刘小丽那张巧嘴，能把死人说活，哄得王老头王老太找不着北。
她在领导面前露脸的机会，就是他王志国青云首上的阶梯！
用她林嘉的嫁妆和工资买的东西，去给王志国和刘小丽铺好日子？王家这算盘打得也太响了！
林嘉径首走到那张充当书桌的方桌前。
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
里面夹着几张大小不一的票据和折痕清晰的信纸。
她将其中两张写了字的信纸抽出来。
昏黄的灯光下，林嘉一一扫过财产清单上那串精确的数字。
“电视机一百二，洗衣机八十五，上月买的电风扇西十八，还有托人从上海带的羊毛毯子……”
林嘉在心头默算，不算那些零零碎碎的家用补贴，光是添置的大件和贴补王家老屋的开销，就超过了惊人的两千块。
在这个人均月工资不过三西十块的年代，这是一笔足以压垮普通家庭的巨债。
她带来的蜜蜂牌缝纫机还在王家老屋被小姑子王彩凤霸占。
“永久”二八自行车被王家大哥“借”去骑了大半年，链条锈迹斑斑。
张小芳看着她的侧脸，又瞄了一眼那骇人的数字：“嘉姐……这，这钱……”
她咽了口唾沫，声音更小了，“真要撕破脸？你以后……住哪啊？”
“去哪都比在这窝囊强。” 她拿起桌上的搪瓷杯，喝了一口凉透的白开水，“大不了回宿舍住！”
这时候，门外传来邻居李大妈的声音，听着就像来看热闹似的：“林家妹子！林家妹子在屋不？
王婶子，王家老太太让你过去一趟！
说是有要紧事商量呢！”
林嘉和小芳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神里明白了 。
这老娘们没安好心。
王家老太太住的是厂里分给老职工的小独院。
王志国的父亲王老蔫是建国前进厂的老八级钳工。
虽然退休多年，在厂里老师傅堆里依旧说得上话。
大哥王志强在运输科当调度，大嫂李美凤在厂幼儿园。
小姑子王彩凤在厂招待所。
王家，在这片家属区，算得上根深蒂固。
林嘉推门进去时，堂屋里灯火通明。
王老太太端坐在八仙桌主位。
左手边是沉着脸抽烟的大哥王志强。
右手边是抱着胳膊的大嫂李美凤。
小姑子王彩凤则坐在靠门口的小板凳上嗑瓜子。
抬眼看见林嘉进来，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
王老太太见林嘉进来，脸上立刻挤出虚伪的笑容。
她伸出枯瘦的手就去拉林嘉的胳膊：“哎哟！嘉嘉来啦！快，过来坐，瞧这孩子，累一天了吧？脸色这么差……”
林嘉面无表情，轻轻一挣，避开了那虚伪的触碰。
她的目光扫过屋里的每一张脸。
虚伪的王老太太。
眼神躲闪的大哥。
一脸刻薄的大嫂。
还有那斜眼看着她的王彩凤。
王老太太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嘉嘉啊。”她清清嗓子，摆出掏心掏肺的架势，“志国和你的事呢，我们都知道了。
唉，年轻人，脾气上来就说分就分，做老人的看着也揪心。
可……这强扭的瓜它不甜呐！”
她看林嘉没什么反应，便加大了力度：“志国现在是关键时候，人家刘技术员有门路，能帮上大忙！
咱们做人，得识大体，往前看，对不对？
你一个姑娘家，娘家又……唉。
得给自己留条退路，别把事情闹得太僵，不然让外人看笑话，对谁都没好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