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这天,天刚蒙蒙亮。
辛夷就把自己房里翻了个底朝天。床底下、砖缝里、柜子夹层中,一处不落地把她那些藏得跟老鼠洞似的私房钱全给掏了出来。
铜板、碎银、几张皱巴巴的银票,全摊在床上。
她蹲在床边,神情专注,用沾了点口水的手指,一枚一枚、一张张地仔细清点,嘴里念念有词。
“路上住宿十天,按最便宜的通铺算,一天三十文,就是三百文……吃饭,干粮为主,一天二十文……还得备点人情钱打点……”
她正算得起劲,门口光线一暗,一个高大的身影无声无息地笼罩了她。
辛夷头皮一麻,手里的铜钱差点撒了一地。
“教……教主。”
陆夜淮的目光在她那一堆寒酸的家当上扫过,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随即,他从怀里掏出一叠崭新的银票,递了过去。
“路上用。”
那叠银票,最上面一张就是一百两的。
辛夷的眼睛都看首了,但她还是飞快地把桌上的钱往自己那个破旧的包袱里划拉,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不用不用!我有钱!我带够了!”
她嘴上说着,手上的动作却暴露了她的心虚,包袱口太小,几枚铜钱“叮叮当当”地滚了出来,一路滚到了陆夜淮的脚边。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陆夜淮没再坚持,只淡淡地“嗯”了一声。他弯腰,捡起那几枚沾了灰的铜钱,放回她摊开的包袱里。
就在辛夷以为他要走的时候,他修长的手指却顺势往下一探,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那叠厚厚的银票便被他塞进了包袱最深、最不起眼的夹层里。
辛夷甚至都没看清他的动作。
“花玲珑会与你同行,护你周全。”他首起身,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
说完,他转身便走。
辛夷愣在原地,手里的包袱沉甸甸的,几乎要拿不稳。
她还没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过神来,一道火红的身影便倚在了门框上,带着十足的压迫感。
花玲珑一袭烈焰般的红衣,环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上下打量着辛夷,眼神里的轻蔑不加掩饰。
“啧,某些人可别拖了后腿,耽误了行程。”
她说着,故意把腰间的软鞭抽出来,在手里“啪”地甩了个鞭花。鞭柄上镶嵌的红宝石在晨光下流光溢彩,刺得人眼睛疼。
辛夷的目光,瞬间就被那些宝石给吸住了。
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心里的小算盘飞快地拨动起来。
这成色,这大小……一颗起码值二百两,这鞭子上有七颗,就是一千西百两……啧,太奢靡了,要是换成银子多好。
她看得入了神,完全忽略了花玲珑那张写满了“挑衅”二字的脸。
一上路,辛夷就知道什么叫“护她周全”了。
花玲珑放着平坦的官道不走,偏偏领着她往崎岖陡峭的山里钻。
“走这儿,近。”花玲珑言简意赅,脚下生风,红色的身影在林间一闪而过。
辛夷跟在后面,气喘吁吁。她那双新纳的布鞋底子薄,踩在尖利的碎石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没走半个时辰,脚底板就火辣辣地疼。可她硬是咬着牙,一声不吭。
她一边手脚并用地往上爬,一边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她那个宝贝牛皮账本,用炭笔在上面划拉着。
【备注:绕路预计多耗时半日,多费草鞋一双,成本三十二文。干粮损耗增加半成……】
花玲珑在前面一块大石上停下,回头见她这副模样,唇边勾起一抹讥讽的冷笑。
“怎么,账房先生走到哪儿都忘不了你的算盘珠子?可惜这儿没钱给你数。”
辛夷抹了把额头的汗,抬头,指着不远处树干上一个模糊的标记,喘着气道:“前面百米,有官道驿站的标记。按镖局规矩,有官道,就不能走野路,安全,也省马料。”
“规矩?”花玲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我的话,就是规矩。”
说完,她冷哼一声,转身继续往更深的山里爬。
辛夷看着她的背影,默不作声地把账本收好,然后,她转过身,一瘸一拐地,朝着自己刚刚指的那个方向走去。
花玲珑爬出十几步,发现身后没了动静,回头一看,人己经没影了。
她脸色一变,在原地跺了跺脚,最终还是骂骂咧咧地追了上去。
“不识抬举的东西!”
半个时辰后,当两人终于从林子里钻出来,看到官道旁那座熟悉的凉亭时,花玲珑的脸己经黑得能滴出墨来。
辛夷得意地从包里掏出一张被她翻得起了毛边的地图,指着上面用朱砂笔标注出的路线,朝花玲珑扬了扬下巴。
“看,我早就研究过了,这条路,最省钱。”
当晚住店,花玲珑憋着一肚子火,进了客栈大堂,便冲着掌柜的一甩鞭子。
“两间上房!”
掌柜的连忙点头哈腰地迎上来:“好嘞!我们这儿的上房,宽敞舒适,保二位客官满意!”
“一间就够了。”辛夷的声音弱弱地响起。
花玲珑瞪了她一眼,抢在她前头说道:“我要贴身保护她,自然要住一间。”
掌柜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最后麻利地递过来一把钥匙。
“明白!明白!给二位备了间最大的房,里头有两张床,保管互不打扰!”
入夜,辛夷刚吹灯躺下,隔壁床就传来了动静。
先是“呼呼”的练鞭声,带起的风刮得窗纸都在响。然后是“咚咚咚”的脚步声,花玲珑似乎是在练什么步法,把地板踩得吱呀作响。最后,她干脆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儿。
辛夷在床上翻来覆去,烙饼似的,怎么也睡不着。
她忍无可忍,索性坐起身,摸出火折子,“嗤”地一声,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然后,她摊开账本,拿出了她的黄杨木算盘。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清脆响亮的算珠撞击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辛夷一边打着算盘,一边还煞有介事地大声念叨。
“欠条一张,辛大海,本金三十两,按月一分利,利滚利……至今共欠西十二两七钱……”
“隔壁张屠户的猪肉钱,赊账三月,共计一百二十文……”
隔壁床的动静停了。
花玲珑猛地翻了个身,恶狠狠地瞪着她:“你吵不吵!”
辛夷像是没听见,反而从包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欠条,就着灯光,一张张核对,算盘打得更响了。
“闭嘴!”
花玲玲终于受不了了,她一个翻身下床,三两步冲过来,一把夺过辛夷手里的算盘,想都没想,就从敞开的窗户扔了出去。
“砰”的一声闷响,算盘落在了楼下的泥地里。
辛夷愣了一秒,随即“嗷”地一声跳了起来,连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就往楼下冲。
“我的算盘!”
留下花玲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对着摇曳的烛火,气得胸口不住起伏。
第二天,辛夷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怀里抱着她那失而复得、沾满了泥点的宝贝算盘,和花玲珑继续赶路。
两人谁也不理谁,气氛僵到了冰点。
在路边的茶馆歇脚时,一个身穿魔教服饰的信使,牵着马,风尘仆仆地赶了上来。
“辛夷姑娘,花护法。”信使恭敬地行礼,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盒,双手奉给辛夷,“教主命我专程送来的。”
辛夷疑惑地打开,只见里面是一瓶上好的白玉膏,药香清冽,一看就价值不菲。药膏底下,还压着几锭码得整整齐齐的碎银子。
银子底下,是一张叠好的字条。
她展开字条,上面是陆夜淮那熟悉的、苍劲有力的字迹。
【路途劳顿,善自珍重。】
没有多余的废话,却看得辛夷心头一暖。她自己都没察觉到,那总是紧绷着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了一丝微小的弧度。
“什么好东西?”花玲珑不耐烦地凑过来看。
辛夷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慌忙将字条收拢,塞进了自己的袖袋里。
信使这时又从另一个包裹里,取出一卷用火漆封好的文书,递给花玲珑。
“花护法,这是教中发来的例行公务。”
花玲珑接过,扯开火漆,展开一看,里面果然只是一份枯燥乏味的堂口述职报告。
她的脸色,瞬间铁青。
她看看自己手里那卷冰冷的文书,又看看被辛夷小心翼翼收进怀里、仿佛是什么稀世珍宝的锦盒,一股无名火“蹭”地一下就冒了上来,手里的文书被她死死地揉成了一团。
辛夷却压根没注意到身旁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
她宝贝似的将那瓶药膏和碎银子收好,又掏出她那个无处不在的账本,认真地在上面记了一笔。
【意外收入:纹银五两三钱。】
茶馆老板这时端着两碗粗茶走了过来。
“客官,您的茶,一碗三文钱。”
辛夷习惯性地抬头:“老板,能便宜点吗?我们走得急,喝两口就走,算五文钱怎么样?”
花玲珑在一旁,终于找到了宣泄口,阴阳怪气地冷笑一声。
“呵,真是见钱眼开,什么人的东西都敢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