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井底的“宝藏”——腐烂的鼠尸、泡胀的蛙骸、还有那豁口粗陶碗底腐败发白的米粒——如同长了翅膀的恶鬼,一夜之间就钻进了甜水巷每一户人家的灶房、饭桌和枕头边。
清晨的巷子里,空气都仿佛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腥腐味儿。
“哎哟我的老天爷!真捞上死耗子啦?还泡胀了?想想那水…呕…”挎着菜篮子的李大娘脸色发绿,干呕了两声。
“可不是嘛,张屠夫亲口说的,还有癞蛤蟆,好几只,都烂了!”对门的吴婶拍着大腿,声音又尖又利,“难怪虎子拉成那样!这哪是水井?分明是…是化尸池啊!”
“那破碗!碗底的米都发白长毛了!天知道是哪朝哪代掉下去的!喝进肚子…啧啧啧…”孙掌柜摇着头,一脸后怕,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仿佛里面也钻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原本对林妙宜“烧开水”命令将信将疑、甚至偷偷摸摸省柴火的人家,此刻再也不敢怠慢。
家家户户灶膛里的火苗都比往日旺了三分,水瓢碰着锅沿的声音叮当作响,袅袅水汽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其事从各家的烟囱里冒出来。
那口曾经被视若珍宝、清甜甘冽的老井,彻底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毒潭”,井口被张屠夫用几块破木板潦草地钉住,像个被封印的怪物。
大理寺的衙署内,气氛却与甜水巷的喧闹恐慌截然不同,是一种秩序井然的冰冷和压抑。
裴澈端坐于书案后,面前摊开着一份墨迹未干的卷宗。
他换下了昨日被井水打湿的月白锦袍,穿着一身更显肃杀的玄色常服,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眉眼如同冰雕。
他垂着眼睑,修长的手指握着细小的紫毫笔,笔尖在雪浪纸上无声滑行,落下一个个铁画银钩般冷峻的字迹。
“…甜水巷张氏井,深丈八,青石砌壁。
清淤得:腐鼠一,体胀,毛脱;蛙骸三,形态可辨;粗陶破碗一,苔藓附生,碗底有白色腐败物残留,疑为谷物。
井壁湿滑,苔藓厚积,未见新近破损…据此推断,水质受污日久,非朝夕之故。林氏女所言‘病从口入’、‘生水藏害’之论,确有其据…”
写到这里,他笔尖微微一顿。
林妙宜那张时而狡黠灵动、时而气鼓河豚的脸,以及她那些稀奇古怪却总是一针见血的词汇——“小坏蛋”、“大肠杆菌”、“超标”——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
他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继续写道:
“…虎子急症,当系饮此污浊生水所致。现井己封禁。然甜水巷一带,水井布局密集,多为浅层土井,井壁防护简陋。
值此梅雨初歇,地气上涌,污水易渗,其余水井恐亦难保洁净。
为防患未然,当彻查南城水井,尤以甜水巷、柳条胡同、柿子弄等旧坊为要…”
他搁下笔,将卷宗合拢,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来人。”
守在门外的年轻衙役——正是前去济世堂告知的那位,名叫周正——闻声立刻推门而入,躬身抱拳:“大人。”
裴澈将那卷宗递过去,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将此卷宗誊录两份,一份送京兆府存档,一份交南城兵马司督办。”
“传本官令:着南城所辖各坊正,即日起,严查辖内所有公用及私家水井。”
“凡井壁破损、无盖或盖不严实、周边污水横流、井水浑浊异味者,一律勒令封禁整改。汲用者,务必煮沸。”
“是!”周正双手接过卷宗,心头暗暗叫苦。
这差事可不好办,南城旧坊水井星罗棋布,挨个查过去,腿都得跑细了,还得跟那些视井如命的街坊解释,想想就头疼。
裴澈的目光扫过周正略显苦色的脸,补充了一句,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另,自甜水巷张氏井始,着人取样附近三口水井之水。”
“每口井取水三份:一份静置观其澄浊;一份煮沸冷却后复观;一份…喂予洁净笼鼠,观其一日内有无异状。”
“喂…喂老鼠?!”周正愕然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取样水就罢了,还要用老鼠试毒?这…这法子闻所未闻!
“嗯。”裴澈只是淡淡应了一声,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林氏女曾言,其‘小坏蛋’之说可借‘神奇镜子’观之。然此物难寻。以活物试之,虽粗陋,或可窥一二端倪。照办即可。” 他挥了挥手,示意周正可以退下了。
周正捧着那卷烫手山芋般的卷宗,脑子里嗡嗡的,一会儿是井底腐烂的鼠尸,一会儿是大人那张冰雕似的脸,一会儿又要去抓老鼠灌井水…他苦着脸,脚步沉重地退了出去,感觉自己的差事生涯从未如此“丰富多彩”过。
午后,南城兵马司的人拿着裴澈的令喻,开始挨家挨户地检查水井。甜水巷顿时鸡飞狗跳。
“官爷!官爷!我家这井新砌的!干净着呢!” 一个汉子堵在自家井口,急赤白脸地辩解。
“有盖吗?盖严实了吗?旁边这阴沟里的水都快漫过来了!封!先封了!” 穿着号衣的兵丁毫不客气。
“哎哟,封了井我们喝什么呀?”
“喝开水,没听见告示?想拉肚子拉到虚脱就接着喝生水。”
“王婆子,你家这井壁都裂缝了,瞧瞧这青苔,这水能喝?封!”
“天杀的!这井是我婆婆的婆婆传下来的啊!”
抱怨声、哀求声、兵丁粗声粗气的呵斥声,交织在甜水巷狭窄的空间里。
家家户户门口都像被捅了的马蜂窝,嗡嗡作响。
与此同时,衙役周正带着两个苦着脸的同僚,拎着几个特制的小陶罐和水瓢,开始了他们更“别致”的苦差——取样喂鼠。
他们鬼鬼祟祟地蹲在柳条胡同一口偏僻的老井旁。
周正捏着鼻子,用长柄水瓢小心翼翼地舀起一罐浑浊的井水。
一个同僚手里提着个吱哇乱叫的竹编老鼠笼子,里面几只灰毛老鼠惊恐地窜来窜去。
另一个同僚则一脸生无可恋地捧着记录簿和笔。
“老周…真…真要灌啊?”提笼子的衙役看着笼子里活蹦乱跳的老鼠,一脸抗拒。
“废什么话!大人吩咐的!”周正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自己也觉得这差事邪门又晦气,“赶紧的!捏开嘴,灌!”
一番鸡飞狗跳、吱哇乱叫的折腾后,几只老鼠被强行灌下了不同井里的生水,蔫头耷脑地被关回笼子。
周正看着记录簿上“柳条胡同刘家井,生水喂鼠三只,状态:惊恐,萎靡”的字样,再看看同僚们和自己身上溅到的水渍和疑似老鼠尿的痕迹,长长地、悲愤地叹了口气。
“这叫什么事儿啊…”他哀嚎一声,拎起装着“实验品”的笼子,感觉前途一片灰暗。
而这一切的源头——那位林姑娘和她嘴里可怕的“小坏蛋”——此刻在他心中的形象,己经和裴大人冰山的威严诡异重合,都成了他衙役生涯里挥之不去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