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同一锭被岁月研磨开的浓墨,缓缓浸染天际,将远山的轮廓一寸寸洇湿、吞噬。天地间的界限逐渐模糊,仿佛一切都将消融在这混沌的暗色之中。
槐溪村,这个被群山环抱的村落,此刻正笼罩在一种诡异而压抑的氛围里。槐生娘娘庙前的广场上,数百名村民黑压压地跪伏在地,宛如一片被狂风压弯的庄稼,脊背绷成一道道谦卑又畏缩的弧线。香火的气息沉滞而黏腻,与泥土的腥气、若有若无的甜腻腐木花香交织缠绕,凝成一张无形的巨网,令人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今日,是月半的祭祀之日。
几名赤着上身的壮汉,肩头扛着粗壮的杠子,面色因吃力涨成猪肝色,每一步都迈得无比沉重,仿佛踩在众人剧烈跳动的心脏上。杠子下方,悬挂着一只巨大的木笼,由粗壮原木钉成,缝隙间透着森冷的气息。
笼中,关着一个少年。他约莫十五六岁,身形瘦削得近乎嶙峋,身上那件破烂衣衫早己辨不出原本的颜色。他并非本村人,而是一个月前从山外流浪至此的乞儿。此刻,他蜷缩在笼底,手脚被粗硬麻绳反绑,深深勒进皮肉,渗出暗红血痕。一团肮脏的破布死死塞住他的嘴,阻断了所有求救声,只剩下喉咙深处,被泪水呛住的绝望“呜呜”悲鸣。他的身体如风中残叶般颤抖,原本清亮的眼眸,此刻盛满了近乎实质的恐惧,那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瞳孔,只留下死寂的倒影。
“吭哧……吭哧……”
壮汉们将木笼重重砸在祭坛前的空地上,沉闷的巨响仿佛击碎了某种无形的东西,人群中泛起细碎的骚动。
“今年的祭品……是活人呐……”一个压低的声音,像毒蛇般贴着地面游走。
“嘘!不想活了?”旁人声音发颤地呵斥,“娘娘好久没尝过生魂了,上月又是‘阴筊’又是‘笑筊’,怕是早等得不耐烦了。这外乡人,来得正好。”
“也是他的福气。”那声音喃喃着,语调里却没有半点“福气”的意味,只有冰冷麻木,“用他一条贱命,换全村安宁,值了。”
“可不是,不然遭殃的,指不定是哪家孩子。”
这些对话如暗涌在水面下的毒蛇,裹挟着庆幸与冷酷。村民们望向笼中少年的目光,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审视牲口般的漠然,仿佛那只是一件即将被献祭的物品。
年迈的村长,身着浆洗得发白的深色对襟衣,从人群前方缓缓起身。他面容枯槁如风干的橘皮,每一道褶皱里都藏着岁月的阴影。村长走到木笼前,浑浊的目光冷冷扫过笼中颤抖的身影。
他清了清嗓子,嘶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响彻广场:
“槐生娘娘在上!”
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碾出来的,拖得极长。
“不肖子孙,今备薄祭,献上生魂一缕,望娘娘……垂怜!”
言罢,他朝着庙宇深处幽暗的神龛重重叩首。三叩之后,他从祭祀童子手中接过盛着黑狗血的陶碗,以及一把泛着青光的锋利匕首。
村长走到笼前,隔着木栏,对上少年那双被恐惧浸透的眼睛。
“莫怕。”他的声音竟带着诡异的温和,像是在安抚孩童,“能成为娘娘的血食,是你八辈子修来的造化。一会儿,就不疼了。”
话音未落,匕首己如毒蛇出洞,精准划开少年脸颊的皮肉。
“呜——!”
压抑到极致的惨叫响起,少年身体剧烈抽搐,鲜血如注涌出,顺着满是污垢的脸颊滴落在尘土中,绽开一朵朵血色小花。村长伸出手指,蘸取温热的鲜血,在木栏上缓慢绘制一个扭曲古老的符文,神情虔诚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脸上不见丝毫波澜,仿佛这残忍至极的行径,不过是传承千年的寻常工作。
此刻,在地脉深处,那个巨大的、不断蠕动的血肉集合体微微搏动着。
毕川“闻”到了,那熟悉的、混杂着恐惧与痛苦的血腥味。曾几何时,这味道是祂汲取力量的源泉,品尝恐惧是祂唯一的乐趣。
但今日,这延续千年的气息,却让祂感到一丝厌烦。就像一道重复品尝千年的菜肴,即便曾经再美味,如今也只剩令人作呕的麻木。
祂的意识如无形的触手,轻轻拂过跪伏的人群,掠过麻木的村长,最终落在笼中瑟瑟发抖的少年身上。
真可怜。
又,真无趣。
祂的“目光”穿透这血腥的祭典,投向远方。
投向那列在铁轨上颠簸前行的绿皮火车,投向那个因虚幻念头而烦躁不安的身影。与她鲜活多变的情绪相比,眼前这场盛大的祭典,竟显得如此苍白、乏味。
砚中之墨,即便千斤之重,若千年不换新水,终会凝结成顽石。毕川,这个掌控无数生死的存在,头一次,对自己玩了千年的游戏,感到了深深的厌倦 。
暮色如浓稠的墨汁,将槐溪村最后的天光尽数吞噬。村长枯槁的手指紧攥匕首,那刃口凝结的寒光仿佛腊月的寒冰,在黯淡的天色里泛着冷冽的幽蓝。随着第二刀、第三刀精准落下,锋利的刀刃轻易划开少年稚嫩的肌肤,殷红的血珠被刀锋挑起,如同几点仓促绽放又迅速凋零的梅蕊,坠落在龟裂的黄土之上。
少年的哀鸣被污秽的布团死死堵回喉间,化作胸腔里断续的血泡声。他剧烈抽搐的身体渐渐失去力量,唯有那双圆睁的眼睛,将极致的恐惧凝固成永恒的琥珀。每一道划过皮肉的伤口,都像是在为古老的符文献祭生命,村长以鲜血为墨,用少年颤抖的身躯作笔,在木笼表面勾勒出蜿蜒诡谲的暗红轨迹。随着鲜血迅速干涸,颜色从刺目的鲜红转为铁锈般的暗沉,与空气中缭绕的香火混合,竟生出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腥,仿佛腐坏的果实裹着祭祀的檀香。
整个广场陷入死寂,数百村民跪伏的身影如同凝固的雕像。他们的沉默如同厚重的铅云,压得暮色愈发深沉。无人言语,无人侧目,这场活祭早己沦为程式化的仪式,如同年年重复的古老戏文,连最精彩的桥段都激不起一丝涟漪。千百年的叩拜,早己将人心敲打得失去弹性,只剩下沉闷空洞的回响。
在地脉深处,毕川的意识如同倦怠的青烟,在黑暗中缓缓游移。少年垂死的悲鸣、村民压抑的呼吸、风拂庙檐的轻响,所有声音都像是被拉长的旧琴弦,失去了原有的韵律。千年来滋养祂的恐惧,如今尝起来如同隔夜的陈酒,淡而无味,连那曾令祂迷醉的血腥气,也与山野间腐烂的野果无异。
祂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远方,穿越层层岩层与铁轨,落在那列轰鸣前行的钢铁之上。那个鲜活的身影在祂意识中愈发清晰——她与祂讨价还价时的狡黠,嗔怒时涨红的脸颊,还有往行李箱塞满奇奇怪怪“贡品”时的认真模样。她的喜怒哀乐如同跃动的火焰,烧穿了祂千年不变的冰冷世界。她的生命力像是永不熄灭的烛火,在祂灰寂的意识深处投下跳动的光斑,让祂第一次尝到了“鲜活”的滋味。
当新蕊的芬芳吹散伞骨间积年的风雪,方才惊觉往昔的萧索竟如此漫长。这份突如其来的鲜活,在毕川心中搅起莫名的烦躁,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石子,泛起层层涟漪。祂对这场延续千年的祭祀彻底失去耐心,这个念头刚一升起,祭坛中央那尊由阴沉木雕刻的槐生娘娘神像,便悄然发生了异变。
神像悲悯的面容上,一道细微的裂痕从眉心开始蔓延,无声无息地穿过鼻梁,划过嘴角。而此时,村长正高举盛满童子血的陶碗,准备完成最后的净身仪式。就在陶碗即将倾倒的瞬间,一股阴冷刺骨的风凭空而起,带着甜腻的腐木花香,如同无形的刀刃掠过众人头顶。庙前高悬的灯笼骤然闪烁,昏黄的火光猛地收缩,化作幽幽的鬼火般的青绿色。
村长举碗的手僵在半空,浑浊的眼中终于泛起惊愕。他惊恐地看着碗中猩红的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血色:先是变成病态的粉色,接着转为浑浊的乳白,最终竟化为一碗清澈见底的清水,水面上还漂浮着几片枯黄的槐树叶,不知从何而来。
整个广场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村民们纷纷抬头,麻木的面容上先是困惑,继而被更深的恐惧笼罩。“娘娘……这是……”有人颤抖着发出不成调的疑问,话音未落,便被“嘎吱”一声脆响打断——那道裂痕在神像脸上又扩大了一分,如同一张咧开的嘴,无声地嘲笑着这场荒唐的祭祀。
天地苍茫,千年不变的仪式在此刻出现裂痕。毕川在黑暗中“注视”着这一切,祂知道,这场意外不过是个开始。那个闯入祂世界的鲜活生命,早己在祂心中种下变数,如同破土而出的新芽,终将打破这延续千年的死寂。
那碗血,化作了清水。
时间仿佛被这清澈的水,冻结了一瞬。广场上数百颗心脏的鼓噪,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停。
死寂。
一种比方才的沉默,更深、更沉的死寂。像一块冰封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噗通。”
村长手中的陶碗脱手坠地。碎成几片残瓷。那碗清水泼洒出来,迅速渗入干涸的泥土,不见踪影。仿佛从未存在过。
碗碎的声音,像一声惊雷,炸醒了所有麻木的魂灵。
恐慌,如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村民们早己脆弱不堪的神经。
“娘……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啊!”
一个离祭坛最近的老妇,第一个反应过来,她惊恐地尖叫着,将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那声音,像是要把自己的头盖骨,都献祭出去。
她的尖叫,是一个信号。
人群炸了。
“神迹……这是神迹!不对!是神罚!是神罚降临了!”
“血变成了水……这是什么兆头?老天爷啊!是我们哪里做得不对,惹娘娘不快了?”
“是祭品!一定是祭品的问题!这个外乡人,身子太脏,血不清净!污了娘娘的眼!”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指着笼中的少年,声嘶力竭地喊道。他的脸上,混杂着恐惧与推卸责任的恶毒。
“对!对!就是他!把他拖出来!用火烧了!用滚水烫了!给娘娘赔罪!”
“赔罪?怎么赔!祭祀都开始了!如今临时去哪里找新的祭品?”
混乱的声浪,此起彼伏。一张张扭曲的脸,在青绿色的灯火下,如同挣扎出水面的、垂死的鱼。恐惧是最好的催化剂,它将他们骨子里的自私与愚昧,催发到了极致。
村长僵立在原地,没有理会身后的骚动。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尊巨大的神像。那道从眉心裂开的缝隙,在他眼中,像一道深渊,要将他的魂魄都吸进去。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不是祭品的问题。
这是……娘娘的意志。
娘娘,在表达祂的……不满。
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从村长的脚底,一路窜上天灵盖。他身体的每一寸皮肉,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作为侍奉了神明一辈子的人,他从未见过如此景象。
“都……闭嘴!”
村长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
那声音,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难听,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广场,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村长颤巍巍地,从地上捡起一对新月形的筊杯。那木制的筊杯,被他常年,早己变得光滑油亮。可此刻,在他手中,却重若千钧。
他噗通一声,重新跪倒在地,面向神像,将筊杯高高举过头顶。
“槐生娘娘在上……”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子民……愚钝,不知……不知何处触怒了神威……还请……还请娘娘明示……”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将毕生的虔诚,都注入这句问话里。
“今日这祭品……娘娘,可是……不喜?”
话音落,他松开手。
两片筊杯,在空中翻滚着,落下。
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在落针可闻的寂静里,发出两声清脆的、几乎要将人心弦都绷断的——
“啪嗒。”
“啪嗒。”
两反。
阴筊。
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