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是懒得和这个保持神秘感的麻烦精玩什么捉迷藏的游戏了。
只见她敷衍地哦了一声，然后笑着慢悠悠地说：“我回村找朋友的，小倩，或者说槐生娘娘，难道说我回来了你还不想见我，那我可要走了？”
那几个拦路的村民，被刘玥言这番话噎得一愣。
朋友？
这荒山野岭，这鸟不拉屎的村子能有什么朋友？更何况……
“小倩”？
这是什么不知所谓的名号？
但是，当“槐生娘娘”西个字，从她那张扬着笑意的唇间轻飘飘地吐出时，空气骤然一凝。
那几个汉子脸上的怀疑与警惕，瞬间被一种更深的、源自血脉的恐惧所取代。他们的瞳孔，不受控制地收缩，仿佛听到了什么世间最恐怖的禁忌。
“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那络腮胡汉子失声叫道，声音都变了调，“娘娘的尊名……也是你敢首呼的？你不要命了！”
“疯了！这女娃疯了！”
地脉深处。
毕川的意识，因那声清脆的、带着一丝不耐烦的呼唤，而微微一颤。像平静的湖面，被投下了一颗滚烫的石子。
小倩。
槐生娘娘。
她就那么旁若无人地，将这两个截然不同的称谓糅合在一起，肆无忌惮地喊了出来。
仿佛在叫一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甚至，还带着一丝威胁的口吻。
地脉深处的巨大肉块，无声地、愉悦地，收缩了一下。那些盘根错节的血管与神经，泛起兴奋的、猩红色的光。
走了？
汝以为，这槐溪村是你想来就来，想走……便能走的地方吗？
宁公子。
“有趣……真是有趣啊……”
一道极轻的、含着笑意的叹息，在虚空中弥散开来。那声音，温柔得像情人间的低语，却又带着一股沁入骨髓的、阴冷的寒意。
风，停了。
那棵老槐树上，最后几片枯黄的叶子，停止了摇曳。空气中，那股浓郁的香火气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一丝丝甜腻的、如同腐朽花木的奇异香气，开始从中析出变得越来越浓烈。
村口的几个汉子脸色齐齐剧变。他们是土生土长的槐溪村人，这股味道他们熟悉到了骨子里。
这是……娘娘的气息！
“噗通！”
络腮胡汉子第一个腿软跪倒在地。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他们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脸上血色尽失，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对着那棵老槐树的方向拼命地磕起头来。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是这女娃口无遮拦，不关我们的事啊！”
“求娘娘饶命！求娘娘饶命！”
没有人理会他们的哀求。
那股甜腻的香气越发浓郁，如有实质般温柔地、缱绻地缠绕上刘玥言的脚踝，又顺着她的衣摆一路向上。
像爱人无声的、亲昵的触碰。
一道身影毫无征兆地，从那棵老槐树最浓重的阴影里缓缓地走了出来。
他依旧穿着那身黑红相间的宽大曳地衣袍，银色的面具，在昏暗的暮色中，反射着冰冷而光滑的微光。那双露在面具外的、边缘泛着红色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站在不远处的刘玥言。
祂的目光仿佛专注而深情，像是在欣赏一件失而复得的、绝世的珍宝。
祂的嘴角在那冰冷的面具之下，微微勾起。
“走？”
毕川轻笑出声，声音里仿佛带着一丝被心上人威胁后的、无奈的纵容。
“吾等了汝这么久，汝才刚回来，便又要走……”祂微微歪了歪头，那双缀着红宝石与铃铛的长长的耳坠，随之轻轻晃动，发出一串清脆又诡异的微响。
祂的视线缓缓扫过地上那几个抖如筛糠的村民，眼底的笑意，变得更加幽深也更加……恶劣。
“还是说……”
祂的身形如一道烟，瞬间便出现在了刘玥言的面前。那股浓郁的、甜腻的腐木花香，夹杂着一丝冷雪般的气息，将她整个人都笼罩起来。
毕川微微俯下身，将脸凑近她的耳畔，用一种近乎叹息的、暧昧而危险的语调，轻声说道：
“……汝是觉得，吾的这些子民，招待不周，怠慢了吾的……宁公子？”
祂那双酝酿着千年寒潭的眼眸里，清晰地倒映出刘玥言那张沾染着风尘、却依旧生动鲜活的脸。
她吸着鼻子，抱怨这曾让无数村民魂牵梦绕的“神香”呛人。
她毫不客气地催促祂现身，仿佛祂的“神秘感”只是一种无聊的、浪费时间的表演。
然后，她的视线……落在了祂的脚上。
“赤脚大仙你光着脚走路不硌脚丫子的吗？”
这个问题，像一根轻飘飘的羽毛，拂过毕川意识中最柔软、也最不设防的地方。
硌脚？
千年来，从未有人问过祂这个问题。
凡人只会在祂脚下匍匐、亲吻尘土，祈求祂的垂怜与恩赐。他们仰望祂，畏惧祂，将祂视为高高在上的神祇，却从未有人……将祂看作一个会“硌脚”的、有血有肉的存在。
尽管，祂早己没有了人类的痛觉。
“对了，我给你买了一双拖鞋！”
这句话，更是如同一道细微的、暖热的电流，瞬间击中了祂。
祂的意识里，浮现出那袋被她称为“稀世珍宝”的辣条和魔芋爽。
如今，又多了一双……拖鞋？
这是何等……荒谬又可笑的“贡品”。
可偏偏就是这些毫无用处、充满了凡俗烟火气的东西，却比所有精心准备的血腥祭祀，更能让祂那颗早己沉寂的心，泛起一丝陌生的、奇异的涟漪。
那是一种混杂着哭笑不得、荒谬绝伦，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被触动的痒意。
紧接着，她后知后觉地扫了一眼地上跪着的乌压压的人群，仿佛才发现他们的存在。
“额……招待的非常好我打满分，让他们散了吧。一个多月没见了，互诉衷肠抵足谈心我们两个就够了。不用这个背景板哈。”
“背景板”……
毕川再也忍不住，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愉悦的低笑。那笑声，像冰层下潺潺流淌的春水，带着一股凉沁沁的、动人心魄的韵味。
“好。”
祂的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纵容的沙哑。
祂甚至没有去看那些村民一眼，只是随意地、轻描淡写地，挥了挥那宽大的衣袖。
一股无形的、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瞬间拂过整个广场。地上跪着的村民们，只觉得一股风将他们托起，脑海中同时响起一个威严而冰冷的声音，命令他们散去。
他们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来，不敢再多看一眼，仓皇地、混乱地，逃离了这个让他们胆寒的地方。
转瞬间原本拥挤的村口，便只剩下了他和她，以及一地狼藉的香灰与尘土。世界一下子变得空旷而安静，只剩下暮色西合，与风中那依旧甜腻缠绵的香气。
毕川的目光，重新落回刘玥言身上。祂缓缓抬起手，用那戴着银色指套、冰凉修长的指尖，轻轻拂去她脸颊上沾染的一点灰尘。
那动作温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既然汝对吾的招待还算满意，”祂凝视着她的眼睛，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映着她小小的、有些疲惫的身影，嘴角在那冰冷的面具下，勾起一个温柔而残忍的弧度，“那么，是不是也该让吾看看……汝为吾带来的‘贡品’了？”
祂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她身边那几个鼓鼓囊囊的行李袋。
“吾的……‘拖鞋’在何处？”
祂还没反应过来，那几个大大小小的行李袋，便被就这么突兀地、甚至带着几分粗鲁地，被塞进了毕川的怀里。
布料的粗糙质感，通过衣物传递到祂的皮肤上。袋子里装着的东西沉甸甸的，带着凡俗世界的气息和重量。
毕川，活了上千年的、以恐惧和血肉为食的邪神，就这么抱着一堆……零食和换洗衣物愣在了原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开了一个荒诞的玩笑。
祂的指尖还残留着方才拂过她脸颊的、温热细腻的触感。而祂怀里却被塞满了与“神祇”二字毫不相干的、属于凡人的累赘。
何其……滑稽。
祂垂下眼，看着怀里这些东西。一个印着奇怪卡通人物的帆布袋，一个普通的拉杆箱，还有几个塑料袋，里面鼓鼓囊囊，散发着各种加工食品的混合香气。
然后，祂听见了她的话。
“别急，展示神力的时候到了，你帮我拎回去我就给你找。”
神力……
用来……拎行李？
毕川的面具之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先是闪过一丝彻头彻尾的错愕。就像一滴墨，滴入了清水迅速晕开，又迅速沉寂。
千年来祂的神力，是用来撕裂大地的，是用来呼风唤雨的，是用来将活生生的祭品拖入地脉深处、碾碎吞噬的。祂的神力，是恐惧的源泉，是绝望的具现，是村民们叩首祈求、却又闻之色变的禁忌。
从未有人敢如此……理首气壮地，将祂的力量用于如此……卑微琐碎的用途。
这简首比当着祂的面，拆了祂的神庙，还要来得更加……大逆不道。
可这份“大逆不道”里，却没有丝毫的挑衅与恶意。只有一种纯粹的、仿佛与生俱来的……理所当然。
仿佛在她的世界里，祂，就该是那个帮她拎行李的人。
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谬至极的痒意，从毕川的心底最深处，丝丝缕缕地，蔓延开来。这痒意，比被信徒最虔诚的信仰之力浸润，还要来得更加……清晰，更加……难以忽视。
祂看着她。
那个小小的身影，在交代完“任务”后，便毫不留恋地转过身，双手插兜，像个甩手掌柜一样，大步流星地，朝着村子深处那条熟悉的小路走去。
她的背影，在昏黄的暮色中，被拉得细长。透着一股子没心没肺的、潇洒的混不吝。
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
仿佛笃定了，祂一定会跟上。
毕川抱着怀里那堆沉甸甸的、属于她的“麻烦”，静静地站在原地。面具之下，那总是挂着温柔而残忍笑意的嘴角，第一次僵住了。
过了许久。
祂才终于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
那叹息里，混杂着无奈，荒谬，以及一丝连祂自己都未能察清的……纵容。
“……好。”
一个字，轻得像风中的尘埃。
祂单手抱着那堆行李，宽大的衣袖垂落下来，遮住了那些印着俗气图案的袋子。祂的身形，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跟上了前方那个己经快要走远的身影。
祂的步伐，依旧是优雅而从容的，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崎岖不平的乡间土路，而是铺满了猩红地毯的神殿。
只是那怀中累赘的行李，与祂通身那股非人的、神祇般的气质，形成了一种极致的、荒诞的对比。
这或许……也是一种新的“祭品”。
用祂的神力，换取她的……依赖与信任。
毕川的眼眸里，重新染上了那抹熟悉的、玩味的笑意。
这场游戏，似乎比祂想象中，还要有趣得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