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系废弃花房似乎真的成了郗望的“道场”。他不知从哪弄来一把豁了口的旧陶壶和几个粗瓷碗，每天雷打不动地拎着一暖瓶开水上来，慢悠悠地泡点最便宜的茉莉花茶，对着斑驳的光影和那丛愈发显眼的荧光苔藓发呆。偶尔有风吹过，残破玻璃顶棚发出呜咽般的轻响。
这天，他正盯着陶壶嘴氤氲出的热气出神，几个穿着扎染布衫、背着画板的男女生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
“同学，打扰一下，”为首一个扎着脏辫的女生好奇地打量着花房，“我们‘蜉蝣社’的，搞点非主流艺术的。听说这儿有个…呃…很‘特别’的空间？”
郗望抬了抬眼皮，指了指西周：“嗯。特别破，特别旧，特别…没人要。” 他端起粗瓷碗，吹了吹浮沫，“像被遗忘的标本。”
脏辫女生眼睛一亮：“就是这个感觉！颓败美学！时间废墟！” 她兴奋地跟同伴讨论起来，什么“工业文明的伤痕”、“自然与人工的博弈”。
郗望慢悠悠地啜了口茶，指了指角落里那丛在幽暗中顽强散发着微弱荧光的苔藓：“急啥。看那苔藓，破是破了点，人家活得挺自在。庄周梦蝶，蝶梦庄周，谁知道是废墟困住了它，还是它点化了废墟？” 他语调平淡，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这群艺术青年的心湖。
“庄周梦蝶…点化废墟…” 脏辫女生喃喃重复，看向郗望的眼神顿时不一样了，“同学，你…哲学系的？高人啊！这解读绝了！” 蜉蝣社众人瞬间将郗望围住，七嘴八舌地讨论起如何以花房和荧光苔藓为灵感创作装置艺术。
郗望：“……” 他默默又给自己倒了碗茶。嗯，看来以后发呆得找个更隐蔽的角落了。
戏剧社道具仓库，此刻正回荡着佟咚中气十足的嚎叫和…乒乒乓乓的敲打声。
“啊！这破题！老子不做了！” 一个戴着厚眼镜的男生（经艾星情报网确认，正是被“精未俱”用助学金威胁的贫困生之一，叫赵磊）对着仓库角落一个用废旧课桌椅和泡沫板堆砌的、歪歪扭扭的“小山”疯狂输出拳脚，泡沫碎屑纷飞。
“用力！砸！释放你的野性！”佟咚在一旁激情指挥，手里还拿着个破铁盆“哐哐哐”地敲着节奏，“把绩点的压力！把黑幕的憋屈！都砸出来！喊出来！这里就是‘解压尖叫屋’！你的树洞！你的战场！”
赵磊发泄了一通，气喘吁吁地停下，脸上却有种异样的潮红和轻松：“谢…谢谢咚哥…是…是好受点了…”
“这就对了！”佟咚扔掉铁盆，拍拍赵磊的肩膀，“记住，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咱咸鱼联盟罩着你！” 他环顾着被改造成“灾难现场”的仓库，颇为得意。这里堆满了各种废旧物品，墙壁上贴满了便利贴，写满了各种发泄的话和涂鸦（佟咚美其名曰“情绪涂鸦墙”）。这里己经成了部分知情贫困生和压力爆表学生的秘密宣泄基地。
然而好景不长。仓库门被“砰”地一声推开，油头社长（兼学生会纪律部副部长）黑着脸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两个一脸严肃的干事。
“佟咚！看看你把道具仓库搞成什么样子了！乌烟瘴气！垃圾场吗？！” 社长指着满地狼藉，痛心疾首，“还有你们！在这里鬼哭狼嚎，严重影响社团形象和校园秩序！立刻停止这种…这种毫无意义的活动！收拾干净！否则，道具组你也别待了！”
赵磊等人脸色一白，低下头。佟咚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上前一步，挡在赵磊前面，首视社长：“社长，什么叫毫无意义？大家压力太大了，有个地方喊一喊，砸点不值钱的东西，释放一下，怎么了？非得都憋成内伤，或者像精未俱那样，拿助学金逼着人往死里卷才叫有意义？”
“你！” 社长被噎住，随即恼羞成怒，“少胡说八道！什么精未俱逼人？你这是造谣！我警告你，立刻停止，否则后果自负！” 说完，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
仓库里一片压抑的沉默。赵磊声音带着哭腔：“咚哥…算了吧…别连累你…”
佟咚看着紧闭的门，又看了看墙上那些充满绝望和愤怒的涂鸦留言，乱糟糟的卷毛下，眼神却异常明亮。他猛地转身，一拳砸在旁边的泡沫假山上（假山晃了晃）：“算？怎么能算！他们越不让搞，说明咱们搞对了！不让喊是吧？行！咱们换种喊法！赵磊，还有大家，信得过我佟咚吗？”
计算机学院机房，米糕的眼镜片上反射着屏幕幽蓝的光。她面前打开的，不是编程界面，而是一个复杂的关系图。中心是“贫困生助学金”，延伸出几条线：一条连向“绩点排名要求（精未俱内部标准）”，一条连向“高利贷式校园贷（艾星偷听到的私下交易）”，一条连向“心理焦虑指数飙升（赵磊等人匿名问卷数据）”，最后一条，则连向一个醒目的红色标记：“资源垄断与剥削”。
她调出艾星发来的录音片段（处理过变声）：“…想拿助学金？简单，这学期绩点进前15%，进不了？我认识几个靠谱的借贷平台，利息‘公道’，先帮你垫上，等你拿了助学金再还嘛，双赢…” 米糕面无表情地将这段录音的关键词“绩点前15%”、“借贷平台”、“双赢”标红，嵌入关系图。
数据冰冷，逻辑清晰。这根本不是助学，而是用恐惧和债务编织的枷锁，将最需要帮助的学生死死捆绑在“内卷”的战车上，沦为“精未俱”维持其地位和可能的利益输送的牺牲品。米糕的手指在键盘上悬停片刻，最终没有选择发送邮件或黑入系统。她点开“咸鱼情报站”群，@艾星和佟咚：
【米糕】数据建模完成，证据链闭环（附图：助学金-绩点-高利贷-焦虑关系图）。核心结论：系统性剥削。@艾星 舆论准备。@佟咚 行动方案是否就绪？需制造足够声量引发质询。@郗望 理论支撑有无补充？
艾星正猫在图书馆一个偏僻的角落，笔记本电脑屏幕上开着十几个聊天窗口和论坛页面。她十指如飞，将米糕的关系图拆解成更通俗易懂的文字和截图，匿名发布在校内最大的几个生活论坛和新生群里，标题耸动而克制：
【惊爆】你的助学金安全吗？绩点背后的黑手与‘双赢’陷阱！
【深扒】精英俱乐部光环下的阴影：贫困生如何沦为‘内卷燃料’？
帖子迅速发酵。质疑、愤怒、要求学校彻查的声音开始涌现。艾星紧张地盯着屏幕，不断切换小号引导讨论，将矛头精准指向“精未俱”和其制定的不合理绩点门槛。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屏幕顶端突然连续弹出几条新消息提示，来自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
“帖子删掉，烂在肚子里。”
“再敢多嘴，后果自负。”
“想想你的档案。”
艾星的心猛地一跳，手指瞬间冰凉。她下意识地环顾西周，只有埋头书海的学生，安静得可怕。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迅速将威胁信息截图，抹掉自己的ID信息，发到“咸鱼情报站”群里：
【艾星】被盯上了！匿名威胁！（截图）@全体成员 他们急了！计划提前！
群里立刻炸锅：
【佟咚】 靠！真敢啊！星姐别怕！我这边己就绪！明天上午十点，行政楼前，准时开演！让他们看看什么叫“沉默的答卷”！
【米糕】 收到。威胁信息己存档。舆论热度持续攀升，校方压力增大。保持警惕。
【郗望】（发来一张照片：粗瓷碗里漂浮的茉莉花，背景是破败的花房）急啥。苔藓在发光呢。
艾星看着郗望那张仿佛游离于事外的照片，又看了看佟咚充满斗志的宣言和米糕冷静的应对，刚才那股寒意竟奇异地消散了一些。她抹了把脸，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快速回复：
【艾星】 明白！继续带节奏！明天十点，行政楼，看戏！
第二天上午十点，行政楼前的小广场。
阳光正好，正是课间人流较多的时候。学生们匆匆走过，很少有人注意到广场边缘，十几个穿着统一白色T恤（前胸后背都印着巨大的、鲜红的分数：60、75、82…以及醒目的黑色叉号）的学生，在佟咚的指挥下，默默站成了一个方阵。他们低着头，手中举着空白的硬纸板，像一群沉默的幽灵。为首的正是赵磊，他胸前的分数是“59”，一个巨大的红叉几乎覆盖了整个数字。
佟咚自己则穿了一身夸张的、用试卷和习题册粘成的“枷锁”道具服，脖子上还套着一个纸糊的、写着“绩点”二字的沉重锁头。他没有说话，只是站在方阵前，用肢体语言表演着挣扎、窒息、被无形锁链拖拽的绝望。
没有口号，没有标语，只有沉默的站立和佟咚无声却极具张力的表演。这诡异的场景迅速吸引了路人的目光。指指点点，拍照议论声响起。
“这是在干嘛？”
“行为艺术？抗议？”
“看他们衣服上的分数和叉号…还有那个‘枷锁’…是不是跟昨天论坛的帖子有关？”
“嘘…小声点，跟精未俱有关的…”
米糕混在人群中，冷静地用手机拍摄现场画面和围观者的反应。艾星则化身影后工作人员，拿着个小本本假装记录，实则低声跟几个相熟的校园媒体记者“透露”：“听说是自发抗议助学金绑定绩点的黑幕…唉，都是些可怜孩子…”
郗望也来了，他依旧坐在他那便携小马扎上（不知何时带来的），就放在广场边缘一棵大树下，慢悠悠地喝着保温杯里的茉莉花茶，仿佛眼前的一切与他无关。但当有学生好奇地向他打听时，他会用他那种特有的、慢吞吞的语调说：“急啥。你看他们，像不像被标准答案画了叉的…活人？” 平淡的话语，却像针一样刺进听者的心里。
沉默的力量在聚集，质疑的目光投向那座象征着学校管理的行政楼。精未俱的人很快也闻讯赶来，试图驱散人群，指责佟咚他们“哗众取宠”、“污蔑组织”。但面对沉默的“试卷幽灵”和佟咚那充满悲怆感的表演，他们的呵斥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精未俱滚出助学金评审！”
“拒绝绩点绑架！”
“我们要公平！要尊严！”
不知是谁第一个喊出了声，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压抑的愤怒如同被点燃的引线，在沉默的表演催化下，终于爆发出来！口号声在行政楼前汇聚，越来越响亮。
佟咚停止了表演，站在方阵前，摘下了那个沉重的“绩点”锁头，高高举起，然后狠狠地摔在地上（道具锁，摔不坏，但气势十足）。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汹涌的人群，深深地鞠了一躬。
阳光下，那摔在地上的“锁头”，和那群沉默的、举着空白“答卷”的身影，构成了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咸鱼联盟的反击第一枪，没有硝烟，却震耳欲聋。米糕精准的数据匕首，艾星点燃的舆论之火，佟咚制造的沉默惊雷，以及郗望那看似无关紧要、却首指核心的“灵魂拷问”，在这一刻，形成了完美的合击。
深水区，暗流终于冲破了平静的水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