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擦灶台的时候,我在砖缝里抠出块硬邦邦的麦芽糖。黏糊糊的糖渣上还沾着灰,可闻着那股甜香,我鼻子突然就酸了——这味儿和爷爷做的一模一样。
我们村有个老规矩,祭灶那天要给灶王爷供麦芽糖。爷爷总说,糖能把灶王爷的嘴黏住,这样他上天述职时,就只会说咱家的好话。往年这个时候,他早就在灶台边忙活开了,围裙上沾着面粉,嘴里还念叨:"灶王爷您吃甜,保咱一家平平安安。"
可今年灶台冷冷清清,爷爷上个月摔了一跤,瘫在床上起不来。我蹲在灶台前抹眼泪,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咯吱"一声响。回头一看,爷爷拄着拐杖站在门槛边,脸上的皱纹比墙上的裂缝还深:"妮儿,哭啥?扶我去灶台边看看。"
我搀着爷爷慢慢挪过去,他颤巍巍地摸了摸灶台,像是在摸自家的老黄牛:"这灶台啊,比你爸岁数都大。当年你太爷爷砌它的时候,还特意从南山背回的青砖。"他说着说着,突然咳嗽起来,震得我心里首发慌。
按照老理儿,祭灶前要把灶台打扫得纤尘不染。我正拿抹布使劲擦,爷爷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别擦砖缝!"我愣住了,就见他用枯树枝小心翼翼地掏出块麦芽糖,那糖都发黑了,黏在砖缝里抠不下来。
"这是你三岁那年塞的。"爷爷笑着,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你说要给灶王爷藏个零食,等他饿了吃。"我的眼泪啪嗒啪嗒掉在灶台上,把刚擦干净的地方又砸出小坑。
天色暗下来时,我把供品摆上灶台:一碗白米饭,一碟炒青菜,还有新买的麦芽糖。爷爷硬撑着坐起来,从枕头底下摸出张皱巴巴的黄纸——那是他自己画的灶王爷像,歪歪扭扭的,胡子都画到耳朵边了。
"灶王爷您别怪,今年手不利索,画不像样。"爷爷把画像贴在灶台上方,声音轻得像在说悄悄话,"您多担待,我这身子骨怕是撑不到明年祭灶了。只求您保佑我孙女平平安安,考个好大学......"
我蹲在爷爷脚边,看他用枯瘦的手指往供碗里添饭,突然发现他指甲缝里还沾着去年的麦芽糖渣。火苗在灶膛里噼啪作响,映得灶王爷的画像忽明忽暗,恍惚间我好像看见画像上的人眨了眨眼。
夜里我起来喝水,听见爷爷房里传来动静。偷偷一看,就见他拄着拐杖站在院子里,朝着灶台的方向作揖。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晃啊晃的,看着就像要被风吹散。
"灶王爷,我这把老骨头该交代的都交代了。"爷爷的声音混着北风,"我走了没啥牵挂,就是放心不下我孙女......"他说到这儿突然哽咽,老树皮似的手抹了把脸。
第二天一早,我发现供桌上的麦芽糖少了半块。爷爷躺在床上笑眯了眼:"灶王爷显灵了!"他让我把剩下的糖掰碎,熬成糖浆泡馍吃。那顿饭我们爷孙俩吃得特别香,甜丝丝的糖浆顺着喉咙往下淌,暖烘烘的。
腊月二十三的月亮特别圆,我趴在爷爷床头给他讲学校里的事儿。讲着讲着低头一看,发现他睡着了,脸上还带着笑。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他白发上,像落了层没化的霜。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夜里的麦芽糖是爸爸偷偷吃掉的。可我宁愿相信,是灶王爷真的尝了尝甜头,被爷爷的诚心打动了。现在每次闻到麦芽糖的香味,我就想起那个灶台,想起爷爷佝偻着背给灶王爷画像的模样。
听说人走了会变成星星,我想爷爷一定是离灶台最近的那颗。每当我擦灶台时,总能在砖缝里找到些岁月的甜味,就像爷爷从来没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