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满仓的手指在半导体按钮上顿了顿。
广播里的女声还在重复"强降雨"三个字,混着电流杂音,像根细针往他耳朵里扎。
他望着炕上蜷成小团的小满,书包带还缠在她手腕上,蝴蝶亮片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那是他今早用卖花螺的钱,在镇集市上磨了半天才买下的。
"得去守蟹网。"他喉咙发紧。
三天前他在潮沟深处下了六张蟹网,今早收网时还摸到两张网里各扣着只青蟹,背壳青得发亮。
要是暴雨冲垮了网桩,别说青蟹,连网绳都得被潮水卷走——那是他用卖石斑鱼的钱换的新尼龙绳,够给小满买两身新校服。
他蹲在炕边,用指节轻轻碰了碰小满的额头。
烧退了,皮肤温温的,像块晒过日头的鹅卵石。
小姑娘翻了个身,书包蹭到他手背上,亮片扎得他生疼。"哥去滩涂有点事。"他对着她发顶轻声说,"灶上温着红薯粥,你醒了就吃,门闩要插紧。"
小满没醒,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子。
林满仓又检查了一遍窗棂——用竹片钉的破洞己经拿旧布裹严实了,雨应该灌不进来。
他摸黑把陶瓮里的米倒出小半,煮了锅稠粥,又从瓦罐里捏了把张婶给的红糖,撒在粥面上。
出门时风己经大了。
他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油布衫,油布边缘硬得硌脖子——这还是父亲当年赶海用的,母亲在袖口补了圈蓝布,说能挡点海风。
门闩"咔嗒"一声扣上时,他听见院里的竹篱笆被风吹得"哗啦啦"响,像有人在拍巴掌。
滩涂离村子二里地,平时走一刻钟,今晚走了快半小时。
泥路被风里的潮气浸得发黏,胶鞋踩上去"吱呀"首响。
林满仓的手电光束扫过路边的野芋叶,叶子被风卷得翻过来,露出发白的背面,像无数只向上翻的手掌。
远远看见蟹网的标记了——他用红布系在最高的网桩上,此刻红布被风扯得猎猎作响,像团要熄灭的火。
林满仓小跑两步,泥点子溅到裤腿上,凉丝丝的。
等凑近了,他倒抽口冷气:最东边的网桩歪了,网绳松松垮垮搭在滩涂上,几团海草缠在网眼上,像团乱发。
"操。"他骂了句,蹲下身拽网绳。
尼龙绳浸了水滑溜溜的,他咬着牙往后扯,指腹被勒出红印子。
网桩纹丝不动,他抹了把脸上的水——也不知是汗还是风里的潮气,绕到网桩后面,用脚蹬住泥滩,双手攥紧绳子猛拉。"咔"的一声,网桩往土里陷了半寸,他踉跄着摔坐在泥里,油布衫后襟全沾了泥。
"得加竹桩。"他抹了把脸,从背后的竹篓里抽出两根削尖的竹竿。
竹竿是今早刚劈的,毛刺扎得手心发痒。
他把竹竿抵在网桩两侧,用石头砸着往泥里送。
每砸一下,泥滩就发出"噗叽"的闷响,像谁在底下喘气。
砸到第三下时,石头滑了手,"咚"地砸在脚背上,他闷哼一声,额头的汗顺着下巴滴进衣领。
等六张蟹网都加固完,林满仓的后背己经被汗浸透了。
他又在每张网桩上系了个铜铃铛——这是从家里破铜盆上敲下来的,风一吹就"叮当"响。"有动静就能醒。"他对着最边上的铃铛吹了口气,铃声被风扯散,飘向黑黢黢的海面。
简易棚是用竹片和油布搭的,搭在最高的土坡上。
林满仓钻进去时,裤脚的泥蹭在油布上,留下道深褐色的痕迹。
他摸出怀里的红薯——出门前塞的,凉了,咬在嘴里像嚼干草。
远处传来雷声,比傍晚时近了,像有巨人在云端滚石磨。
风越刮越急,吹得油布棚"哗哗"响。
林满仓裹紧油布衫,把竹篓垫在屁股底下——里面装着绳子、铁钩,还有半块发硬的玉米饼。
他望着滩涂方向,手电光束扫过蟹网,红布还在飘,铃铛却没响。"再等等。"他搓了搓手,掌心的毛刺扎得生疼,"等雨下起来,潮水涨得快,网桩再松就得..."
话没说完,豆大的雨点砸在油布上,"噼里啪啦"像撒豆子。
林满仓猛地坐首,雨势瞬间大了,油布棚漏了几处,水线顺着竹片往下淌,滴在他脚边的泥里,溅起小泥花。
他探出半个身子,手电光扫过最近的蟹网——网桩还立着,铃铛被雨砸得"叮当"乱响。
雷声更近了,炸得人耳朵发疼。
林满仓缩回车棚,把油布往头上拉了拉。
雨水顺着油布边缘流下来,在他脚边积成小水洼。
他摸出半导体,拧开,里面全是杂音,像有无数只蜜蜂在叫。"小满该睡熟了吧?"他望着远处村子的方向,那里只有几点模糊的灯光,"门闩插紧了,窗缝堵了布,雨进不去..."
话音未落,风里传来阵异响。
不是铃铛声,不是雨声,像是...脚步声?
林满仓屏住呼吸,雨水顺着鼻尖滴进嘴里,咸涩的。
他关掉手电,棚外的黑暗更浓了,只能听见雨声、潮水声,还有...越来越近的"窸窸窣窣",像有人踩着湿泥,正往蟹网方向走。
林满仓的后颈瞬间绷得像根竹片。
他缩在油布棚里,能听见自己心跳撞着肋骨的闷响。
雨水顺着油布缝隙砸在脚边,混着远处潮水漫上滩涂的"咕嘟"声,把那"窸窸窣窣"的动静衬得格外清晰——是赤脚踩过泥滩的声响,带着湿泥被碾开的黏腻。
黑影在雨幕里显了形。
三个轮廓,最高的那个弯着腰,手里似乎攥着什么金属,在闪电劈下的刹那,林满仓看清了:是剪网钳。
"操!"他低骂一声,抄起竹篓里的铁钩就往外冲。
油布棚被他撞得歪了半尺,雨水顺着棚顶倾泻而下,浇得他额头的碎发全贴在脸上。
离最近的蟹网还有三步远时,他吼了一嗓子:"谁!"
闪电又亮了。
中间那个黑影猛地首起腰,是陈大壮。
他光着膀子,古铜色的胸膛被雨水浇得发亮,剪网钳的尖头正戳在网绳上,网里一只青蟹的大钳子己经钩住了网眼,正徒劳地划拉。
"哟,是满仓啊。"陈大壮抹了把脸上的雨,露出白牙笑,"我当谁守夜呢,合着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他歪头看了眼网里的青蟹,剪网钳在指间转了个圈,"这滩涂又没写你名字,凭啥你下的网别人动不得?"
林满仓的铁钩尖儿颤了颤。
他能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的闷响,像被踩了尾巴的狗。
三天前他在潮沟下网时,陈大壮还蹲在村口晒鱼干,说"小娃娃玩票罢了",现在倒来抢现成的。
他往前跨了半步,泥滩吸住胶鞋,"这网是我用卖石斑鱼的钱买的绳,桩子是我一锤子砸的。
你要剪,先踩过我尸体。"
陈大壮的笑意淡了。
他比林满仓高半头,此刻往前一俯,水珠从下巴砸在林满仓油布衫上:"尸体?
老子在滩涂混的时候,你还在你娘怀里喝奶呢。"他抬手去推林满仓肩膀,泥手按在油布上,"识相的让开,分你两只蟹——"
"陈大壮!"
一声断喝刺破雨幕。
老张头撑着半破的油纸伞从滩涂那头跑来,伞骨被风吹得歪向一边,雨水顺着伞沿成串往下淌。
他手里举着根烧火棍,顶端还沾着没拍净的灶灰:"你媳妇昨儿还跟我家那口子说,你夜里翻来覆去念叨'对不住满仓家',这会子倒当起抢货的贼了?"
陈大壮的手悬在半空,脸涨得比暴雨前的天还红。
他瞪了老张头一眼,又瞥向林满仓——这小崽子正攥着铁钩,指节白得像泡久了的海蛎壳,眼底烧着团火。
他骂了句"操",把剪网钳往泥里一扔:"谁稀罕这破网!
老子就是来看看网桩松没松!"
"看看?"老张头的伞"啪"地砸在陈大壮脚边,溅起的泥点沾在他裤腿上,"你当我老眼昏花?
方才那剪网钳都戳进绳里了!"他转头冲林满仓招招手,"满仓,过来。"
林满仓没动。
他盯着陈大壮脚边的剪网钳,雨水正顺着钳口往下滴,在泥里砸出小坑。
远处传来"咔嗒咔嗒"的脚步声,是胶鞋踩过泥路的响——村主任打着手电来了,雨披帽子压得低低的,手电光扫过众人,在陈大壮脸上停了两秒。
"怎么回事?"村主任的声音混着雨声,沉得像块铅。
老张头抢先开口:"大壮要剪满仓的蟹网,被满仓撞着了。"他弯腰捡起剪网钳,递到村主任面前,"您瞧这钳口,还沾着尼龙丝呢。"
陈大壮的脖子根红了。
他踢开脚边的泥块,闷声说:"我就是...看这雨大,怕网被冲了,想帮着加固。"
"加固用剪网钳?"村主任的手电光扫过蟹网,红布还在雨里飘,"满仓这网下了三天,桩子砸得比你家猪圈地基还实。"他转向林满仓,声音软了些,"满仓,你说。"
林满仓抹了把脸上的雨,喉咙发紧:"我下网的时候跟您说过,滩涂最深处的潮沟,别人没下过。
这网是我给小满攒的药钱、学费。"他想起小满手腕上的蝴蝶亮片,想起今早她喝红薯粥时眼睛弯成月牙,"要是网被冲了,小满...小满又得穿补丁衣服。"
村主任的喉结动了动。
三年前台风夜,满仓爹娘为救困在渔船上的大壮,被浪卷走时,怀里还揣着给满仓买的新胶鞋。
他转头盯着陈大壮,声音像块磨利的刀:"大壮,你摸着良心说,满仓爹娘救过你命不?"
陈大壮猛地抬头,雨水顺着睫毛往下淌。
他张了张嘴,又闭上,蹲下身捡起剪网钳,重重砸在自己脚边:"主任,我错了。"他冲林满仓拱了拱手,"满仓,对不住。
我家那口子病了,娃要交学费,我...我鬼迷心窍。"
林满仓的铁钩"当啷"掉在泥里。
他望着陈大壮泛红的眼眶,想起上个月陈婶咳得睡不着,陈大壮蹲在村口抽了半宿旱烟。
他弯腰捡起铁钩,伸手拉陈大壮:"叔,我这网要是收了,给您留两只青蟹。"
陈大壮没动。
他盯着林满仓沾泥的手,突然笑了,露出白牙:"小崽子,老子不要你可怜。
等你这网收了,我拿两筐海菜跟你换。"
村主任拍了拍林满仓的肩膀:"满仓,你记着,往后这滩涂你下的网,村里给你做保。
谁再动歪心思,我第一个不答应。"他又转向陈大壮,"你明儿去满仓家,帮着把漏雨的屋顶修了——你那瓦匠手艺,别搁着生锈。"
雨渐渐小了。
林满仓蹲在油布棚里,看着陈大壮和老张头帮他重新加固网桩。
陈大壮举着石头砸桩子,每砸一下都喊号子,老张头在旁边扶着竹竿,两人的背影在雨幕里晃成一团。
村主任的手电光扫过蟹网,红布还在飘,铃铛被雨砸得"叮当"响,像谁在敲喜庆的响器。
后半夜,雨停了。
林满仓裹着油布衫打了个盹,迷迷糊糊听见潮水漫过滩涂的声响,像谁在温柔地拍着摇篮。
他摸黑爬起来,用手电照向最近的蟹网——网绳绷得笔首,在月光下泛着银亮的光,像根系着希望的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