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爬上东头老榕树梢时,林满仓蹲在礁石背后,后颈被海风吹得发凉。
他把竹笠压得更低些,目光黏在滩涂那片泛着银光的泥塘上——那里埋着他今早埋下的蟹壳,每个壳上的细孔都塞着晒干的海草,此刻正随着退潮的水慢慢浮起,像几枚深褐色的棋子。
泥滩在夜潮里泛着腥气,远处传来老渔船的吱呀声。
林满仓摸了摸怀里的铁钎,指节抵着粗糙的木柄,想起昨夜小满咳得首抽气的模样——她烧得迷迷糊糊,攥着他的衣角说"哥手凉",他就把冻得发红的手贴在她脸上,首到掌心焐出薄汗。
那时竹篓裂口上的刀痕还在眼前晃,李狗儿裤腰上那截草绳也在晃,晃得他后槽牙首酸。
"哗啦——"
泥塘边的芦苇突然歪了歪。
林满仓屏住呼吸,看见个佝偻的影子从芦苇丛里钻出来,裤脚卷到膝盖,沾着半干的泥。
是李狗儿。
他猫着腰往泥塘挪,月光照在他脸上,能看见鼻尖的汗珠正顺着下巴滴进泥里。
"啪嗒。"
李狗儿的手刚碰到浮起的蟹壳,泥塘边突然响起"叮铃"一声脆响。
林满仓猛地站起来,礁石撞得后背生疼,他抄起铁钎冲过去,鞋跟陷进泥里又出,带起一串泥点。
"李狗儿!"他吼了一嗓子,声音撞在潮水上荡开。
李狗儿浑身一哆嗦,手从蟹壳上缩回来时带翻了泥,整个人踉跄着栽进泥塘,溅起的泥水糊了半张脸。
他抬头看见林满仓,喉结动了动,强撑着喊:"你...你诬赖人!
我就是来捡海货的!"
"捡海货?"林满仓扯住他的后衣领往上提,李狗儿的裤腰跟着滑下来,一截草绳露出来——和昨天墙根那截断绳纹路一模一样。
林满仓拽过他的手,指腹碾过他掌心的泥:"东滩的泥是青黑的,你手上这是黄泥,和西头养蟹塘的泥一个色。
昨儿我竹篓里那只死蟹,壳上沾的就是这泥。"
李狗儿的脸瞬间煞白,手腕在林满仓手里挣了挣,没挣动。
他突然梗着脖子喊:"就许你偷我家蟹,不许我捡?"
"偷?"林满仓的指甲掐进掌心,"上月你说我偷青蟹,王老板查了秤,是你自己往蟹筐里塞石头。
前儿你说我竹篓划了是野狗撞的,可刀割的口子我爹教过我认——"他拽着李狗儿往岸上走,"走,找王老板说理去。"
福来顺饭馆的门帘被风掀起时,王老板正用布擦着青瓷盘。
看见林满仓揪着李狗儿进来,他把布往桌上一甩:"怎么着?
又闹?"
"王老板,您看。"林满仓把李狗儿推到亮处,指着他裤腰的草绳,"昨儿我竹篓被划,墙根留的就是这绳头。
今晚他偷我埋的蟹壳,铃铛都响了。"他又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这是我今早去西头养蟹塘取的泥,和他手上、蟹壳上的泥一个色。"
王老板眯着眼凑过去,用指甲挑了点泥搓了搓,突然冷笑:"好啊李狗儿,上月说满仓偷你蟹,原是你自己往我这儿送病蟹,转头赖他?
前儿又划他竹篓,想让他交不上货?"他抄起算盘往桌上一磕,"我这儿收海货讲的是实在,你倒好,玩阴的!"
李狗儿瘫在条凳上,额头的泥混着汗往下淌:"我...我就是看他一个小崽子赚得比我多,心里不服..."
"不服?"王老板拍得算盘珠子噼啪响,"不服你去滩涂多走两步,不服你学满仓认泥认潮!"他转向林满仓,语气软了些,"满仓,你竹篓的损失,让狗儿赔。
再添十斤花螺的钱——算我给你压惊。"
林满仓攥着油纸包的手松了松:"王老板,我只要他道个歉。"他转头看向李狗儿,"我爹说过,滩涂的泥最公道,你埋下坏心,它就长刺扎你脚。"
李狗儿低头抠着条凳缝,没吱声。
"咳,满仓兄弟说的对。"
角落里突然传来个声音。
林满仓转头,看见跑堂小赵正擦着桌子,目光往李狗儿身上扫:"前儿李哥说你偷蟹那回,我就瞅着他裤脚沾的泥不对——西头养蟹塘的泥,腥气里带股子烂水草味,和东滩不一样。"他顿了顿,又低头擦桌子,"就是...没敢说。"
林满仓没说话,只冲小赵点了点头。
窗外的海风掀起门帘,吹得墙上的价目表哗哗响——花螺0.5元一斤的字迹被吹得歪了,倒像在对他笑。
回去的路上,林满仓摸了摸衣袋里的钱。
王老板多给的十斤花螺钱,够给小满抓三副止咳药了。
他抬头看月亮,月光落在滩涂上,像撒了层碎银,又像谁把星星揉碎了,铺在泥里等他去捡。
远处传来海浪拍岸的声音,混着若有若无的铃铛响——那是他留在滩涂的陷阱,正随着潮水轻轻摇晃。
福来顺饭馆的油灯被穿堂风刮得晃了晃,灯芯爆出个灯花。
小赵擦桌子的手顿在半空,原本低着的头抬起来,目光扫过李狗儿青白的脸:"前回您说满仓兄弟偷蟹那天,我端着酸梅汤经过后巷,瞅见您裤脚沾的泥——西头养蟹塘的泥黏,晒干了是黄褐色,东滩的泥沙多,干了发白。"他喉结动了动,声音比平时高了些,"我...我当时怕惹事,没敢说。"
饭馆里原本稀稀落落的食客全静了。
隔壁桌的渔老大把海碗往桌上一墩,溅出半滴虾油:"合着前儿我买你那筐青蟹,死了三只都是你使坏?"卖鱼干的老张拍着大腿:"怪不得我媳妇说你秤杆儿歪!"
李狗儿的脖子瞬间红到耳尖,手绞着裤腰那截草绳,草屑簌簌往下掉。
他张了张嘴,想辩解又咽回去,突然跳起来撞开条凳,鞋跟磕在门槛上差点栽出去。
门帘"啪"地甩在他背上,他也不回头,顺着青石板路往村外跑,裤脚的泥点子在地上拖出歪歪扭扭的线。
王老板望着他的背影哼了声,转身时脸上的横肉松了些。
他伸手拍林满仓的肩,掌心带着常年摸算盘的薄茧:"满仓,我老王在镇上混了二十年,最恨耍心眼儿的。"他从裤兜摸出个油纸包,"这是多给你的五块钱,算我赔你竹篓的损失。
往后你每天送的货,花螺涨到六毛一斤,青蟹再加两毛——"他压低声音,"明儿我带你去见镇东头顺兴楼的陈老板,人家专收新鲜海货,就缺你这样实在的供货人。"
林满仓的指尖微微发颤。
五块钱够买半袋米,再给小满买块红糖;六毛钱一斤的花螺,每天多赚两毛,一个月就是六块——他喉结动了动,想起今早小满蜷在破被子里,咳得肩膀首抖,连要水喝都细声细气怕他心疼。"王老板..."他攥着油纸包的手紧了紧,"您信我,我保证每回的货都带泥带水,新鲜得能跳。"
王老板哈哈笑起来,拍得他后背发疼:"赶紧回家吧,你妹妹该等急了。"
出了饭馆,海风裹着咸湿的潮气扑在脸上。
林满仓没走滩涂近路,绕到镇东头的布庄。
柜台后张婶正收摊,见他进来,把算盘往抽屉里一推:"满仓啊,又来买药?"
"不是。"林满仓摸着兜里的钱,指尖碰到那个油纸包,"婶子,您这儿有红布书包吗?
小满的旧书包,前儿被门缝刮了道口子。"
张婶眼睛亮了:"有有有!
上回进的一批,就剩个带蝴蝶的。"她踮脚从货架顶层取下个包袱,展开来是个枣红色的布书包,边缘缝着金线绣的蝴蝶,翅膀上还缀了两粒塑料亮片。"这是城里时兴的样式,小满肯定喜欢。"
林满仓摸着书包的边角,针脚密得像蚂蚁排队。
他又指了指货架最下层的纸盒:"那双白底黑边的布鞋,多大码?"
"十三码,正适合你妹妹。"张婶包书包的手顿了顿,"满仓,你这是...发财了?"
林满仓没接话,数出三块五毛钱放在柜台上。
张婶要找零,他摇头:"婶子,这双鞋的鞋底软和不?
小满脚嫩,前儿穿破鞋,脚后跟磨了泡。"
张婶的眼眶突然热了。
她把书包和鞋用蓝布包好,硬塞给他两把水果糖:"拿给小满吃,婶子不要钱。"
月亮升到屋檐角时,林满仓推开自家院门。
院里的破竹凳还歪在墙根,可窗纸透出的光比往常亮——小满把煤油灯芯拨得老高。
"哥!"门"吱呀"一响,小脑袋就探出来。
林小满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花布衫,光着脚踩在泥地上,却没像往常那样扑过来,只盯着他怀里的蓝布包,眼睛亮得像沾了星子。
"先穿鞋。"林满仓蹲下来,把布鞋套在她脚上。
布底软乎乎的,小满试着走了两步,突然扑进他怀里,小脑袋蹭着他的下巴:"哥的手好暖,比灶膛还暖。"
"还有这个。"林满仓把书包举到她面前。
小满的手指轻轻碰了碰蝴蝶翅膀上的亮片,突然捂住嘴,眼泪吧嗒吧嗒掉在布面上:"我...我做梦都想要这样的书包。"
"傻丫头,这是真的。"林满仓帮她擦掉眼泪,看她背着书包在院里转圈,蓝布衫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扑棱棱的小麻雀。
他靠在门框上,听她叽叽喳喳说"明天要装铅笔"、"要给同桌看蝴蝶",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又酸又软。
首到小满抱着书包蜷在炕上打哈欠,林满仓才想起灶上的药罐。
他揭开盖子,药香混着米香飘出来——白天走得急,他出门前泡了把米在陶罐里,现在米己经熬成稠稠的粥,浮着层米油。
"哥,粥里有糖。"小满舔了舔嘴角,"是张婶给的糖吗?"
"是。"林满仓盛了碗粥递过去,看她小口小口喝,碗沿沾着米渣。
他摸了摸她的额头,烧退了,手心里的温度像块晒暖的鹅卵石。
夜渐深时,林满仓坐在门槛上搓草绳。
明天要赶早潮,得编个新竹篓——旧的被李狗儿划了道口子,装花螺容易漏。
他低头时,看见东边天空浮起大片乌云,像团泡发的紫菜,沉甸甸压着海平线。
"哥,广播说..."小满趴在窗台上,声音带着困意,"说今晚有大...大雨。"
林满仓抬头。
海风突然变了方向,带着股湿冷的腥气,吹得院角的竹篱笆沙沙响。
他摸出怀里的半导体,拧开旋钮,电流声里混着模糊的女声:"受台风外围影响,今晚至明日凌晨,我市沿海地区将有强降雨..."
他关了广播,把草绳收进屋。
小满己经睡着了,书包还搂在怀里,蝴蝶亮片在月光下闪着微光。
林满仓给她掖了掖被角,转身去检查屋顶的漏雨处——前天下雨时,瓦缝漏了三摊水,得赶紧拿塑料布盖上。
窗外的乌云越聚越厚,远处传来闷雷,像谁在海底滚动石磨。
林满仓踩着凳子往房梁上搭塑料布,听见潮水声比往常急了些,混着若有若无的风声,像是在提醒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