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满仓把磨得发亮的铁钎往腰带里别了别,指尖触到后腰补丁上的粗线——那是小满昨晚趴在煤油灯下缝的,针脚歪歪扭扭,扎破了三次手指。
他摸出怀里的手札,月光透过窗纸在纸页上洇出银边,父亲的字迹在风里浮动:"月到中天,蟹钳蘸露最肥。"
"哥——"小满裹着补丁摞补丁的旧棉袄挤过来,手里攥着个用荷叶包的红薯,"阿婆给的,烤得软乎。"红薯的甜香混着荷叶的清苦钻进他鼻腔,他喉头一紧,接过时碰到妹妹冻得像小红萝卜的指尖,连忙把红薯塞进她手心:"哥在滩涂烤螃蟹吃,这个你留着当早饭。"
小满扁了扁嘴,却没再推让。
她踮脚帮他理了理衣领,发梢扫过他下巴,带着股晒干的海草味——是今早他给妹妹洗头时,用了半块舍不得用的肥皂。"那...那你别往深泥滩走。"她突然拽住他的袖口,"前儿张叔说,涨潮时那片泥能没过膝盖。"
林满仓蹲下来,替她把跑歪的棉鞋后跟提溜正:"哥记着爹教的,看月亮的位置,听潮水的声儿。"他指了指天上那轮月亮,像块浸在海水里的银盘,"等月亮爬到老榕树梢,哥就往回走。"
小满这才松开手,望着他背着竹篓出门。
门轴吱呀响了一声,她又探出脑袋:"哥,油灯在灶台上!"
林满仓摸了摸裤兜——火柴用旧报纸包着,裹了层塑料布防潮;铁钎在腰后抵着,分量沉得踏实。
滩涂的方向飘来咸湿的风,混着股若有若无的腥甜,是青蟹打洞时翻起的泥味。
他深吸一口气,脚下的青石板被月光照得发白,像撒了层细盐。
东滩的泥滩在夜里泛着幽蓝的光,像块被揉皱的绸缎。
林满仓选了块凸起的泥墩,用铁钎敲进两个木楔,把从家里旧门板拆下来的木架支稳。
油灯挂上去时,火苗晃了晃,在滩涂上投下团橘色的晕。
他蹲在泥里,后颈能感觉到海风的凉,却舍不得挪动——阿婆说青蟹怕黑,夜里会往亮处爬。
果然,半柱香工夫后,泥面突然泛起细密的气泡。
林满仓屏住呼吸,眼尾的肌肉微微抽搐——这是青蟹在泥里打洞的动静。
他盯着气泡最密的地方,见泥层缓缓裂开条缝,两只暗红的蟹钳试探着伸出来。
"好家伙。"他喉咙里溢出声低笑,手指蜷成爪状,慢慢探过去。
蟹钳刚触到他指尖,他猛地一扣,那蟹挣扎着甩起泥点,壳上还粘着海草。
他把蟹塞进竹篓,竹篓底己经躺着五只,个个爪尖带泥,钳子碰得竹篾响。
月亮爬到老榕树梢时,竹篓的分量压得他肩膀发酸。
他首起腰,手背蹭了蹭鼻尖的泥,忽见油灯的影子晃了晃——不是风,是有人从背后靠近。
"谁?"他抓起铁钎转身,月光里只看见滩涂远处的黑影,像根歪脖子树桩。
他眯起眼,那黑影动了动,露出李狗儿的破胶鞋尖。
"满仓哥。"李狗儿从阴影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个破网兜,"我就说你夜里准来,这滩涂是公家的,我也来抓两......"
话音未落,林满仓的油灯"噗"地灭了。
他摸火柴的手顿住——风是从东边来的,油灯挂在木架上,怎么会突然熄灭?
再看李狗儿,正低头拨拉网兜里的螃蟹,裤脚沾着新鲜的泥,像是刚从深泥滩跑过来。
"狗儿,你方才站哪?"林满仓的声音沉下来。
李狗儿猛地抬头,月光照得他嘴角泛白:"就...就站这儿啊。"他踢了踢脚边的泥,"许你抓不许我抓?"
林满仓没接话。
他摸出火柴,"嚓"地划亮,火光里看见木架下的泥地上有半截被踩断的芦苇——那是他方才支木架时特意插的记号,防止潮水突然漫上来。
现在芦苇断口新鲜,还滴着水。
"要涨潮了。"他突然说。
李狗儿的脸色刷地白了,转身就跑,胶鞋踩得泥滩"吧嗒"响。
林满仓望着他的背影,把铁钎往腰里又别紧些——父亲手札里写过,有人的地方,滩涂比海更险。
等他重新点起油灯,竹篓里的螃蟹己经爬到七只。
潮水的声音近了,像有人在远处敲着闷鼓。
他数了数,今晚的收获比白天多了一倍,足够给小满扯半匹花布,再买块猪板油熬油渣。
往回走时,月亮己经偏西。
路过村口老槐树下,阿婆的鱼丸摊还亮着灯。"满仓。"阿婆从藤椅里首起腰,手里攥着把火柴,"夜里风大,火柴容易潮。"她把火柴塞进他手里,指腹蹭过他手背的泥,"方才我瞅见狗儿往滩涂跑,那孩子...哎。"
林满仓捏着火柴,指尖触到阿婆掌心的老茧——和父亲赶海时的手一样,硬得硌人。"阿婆,我记着。"他说。
远处传来雄鸡打鸣,天快亮了。
林满仓加快脚步,竹篓里的螃蟹碰得哗啦响。
他摸了摸裤兜,那里躺着阿婆塞的半块芝麻糖,是小满最爱的甜。
屋檐下的铜铃被风吹得轻响,他推开门,见小满蜷在灶前的草堆里,怀里还抱着他的旧棉袄。
红薯的焦香混着灶膛的余温涌过来,他轻手轻脚把竹篓放下,突然听见妹妹迷迷糊糊地嘟囔:"哥...螃蟹...给小满熬粥..."
他蹲下来,替她把滑下来的棉袄角掖好。
月光透过窗纸照在她脸上,小脸上还沾着灶灰,像朵开在泥里的小野花。
明天早上,他要背这篓螃蟹去镇上的饭馆。
王老板称秤时的笑脸,应该比月光还亮。
晨雾还未散尽,林满仓的胶鞋己经碾过村口的青石板。
竹篓里的青蟹碰得竹篾响,混着他粗重的喘息,像首不太整齐的晨曲。
他特意把竹篓往肩头挪了挪,让蟹壳上的水珠顺着草绳往下淌——王老板最在意"新鲜"二字,沾着潮泥的蟹,比养在清水里的金贵。
"满仓兄弟!"福来顺的木门"吱呀"一声,王老板系着蓝布围裙探出头,油光光的脑门在雾里发亮,"我就说你准来得早!"他抄起秤杆的手顿了顿,凑到竹篓前嗅了嗅,"好么,这蟹钳上还挂着海草!"
林满仓喉结动了动。
昨晚给小满盖棉袄时,他摸过她发烫的额头——这蟹要是能多换两毛,就能抓副退烧的草药。"王老板您过目。"他掀开盖在竹篓上的湿麻叶,七只青蟹立刻张牙舞爪,泥壳上的水珠滴在青石板上,"啪嗒"响成串。
秤砣在秤杆上滑到第七道刻度时,王老板突然拍了下大腿:"我跟你商量个事儿!"他从裤兜摸出皱巴巴的烟盒,抽出根烟塞给林满仓,"你这蟹比市集上的鲜三成,我想跟你签个长约——往后你每天送二十斤,我按八毛一斤收!"
林满仓的手指在秤杆上微微发颤。
八毛一斤,比昨天多了两毛。
小满的新棉鞋、阿婆说的补身子的红枣、还有上次路过药铺看见的止咳糖浆......这些念头在他脑子里转成串,最后全落回竹篓上——他得先给妹妹把烧退了。"成。"他捏着烟卷的指节发白,"我保证每天天不亮就去滩涂。"
王老板笑得眼角堆起褶子,从钱箱里数出五块六毛钱。
纸币递过来时,林满仓看见自己手背上的泥印子,连忙在裤腿上蹭了蹭才接。"对了,"王老板压低声音,"昨儿后半夜李狗儿来问过你滩涂的事儿,说你占了公家地方......"
林满仓的手指突然收紧,纸币在掌心里皱成团。
他想起昨晚滩涂里那截断了的芦苇,想起李狗儿跑远时胶鞋带起的泥点。"谢王老板提醒。"他把钱小心塞进贴身衣袋,竹篓带子勒得肩膀生疼,"我先走了。"
日头爬到屋檐角时,林满仓刚拐进桃花村。
远远就听见晒谷场传来碎嘴子的议论:"说是自己赶海抓的,谁信啊?"张婶的大嗓门像把碎瓷片,"昨儿李狗儿说亲眼见他半夜摸进老陈家的蟹塘!"
他脚步顿住。
晒谷场边的老槐树下,七八个妇人围坐着纳鞋底,见他过来,说话声突然低下去。
张婶的针在布上戳得飞快,眼尾却往他这边瞟。
林满仓摸了摸竹篓,泥壳上的水还没干——蟹塘里的蟹哪会沾着滩涂特有的青黑色海草?
"满仓哥。"李狗儿从晒谷场另一侧晃过来,手里拎着半块西瓜,嘴角沾着红瓤,"听说你卖蟹赚了大钱?"他的目光扫过竹篓,又迅速移开,"就是不知道这蟹......"
"狗儿!"阿婆的拐棍重重敲在青石板上,"你爹当年赶海摔断腿,还是满仓他爹背回来的。"她颤巍巍站起来,往林满仓手里塞了把晒干的金银花,"小满那丫头咳得厉害,这花泡水喝管用。"
林满仓攥着金银花,指缝里渗出黄绿色的碎末。
他冲阿婆笑了笑,转身往家走。
门楣上的铜铃被风撞响时,他一眼就看见竹篓——早上出门前他特意搁在廊下的竹篓,此刻歪倒在墙根,侧面裂开道半指宽的口子,断了的竹篾茬子还沾着新鲜的泥。
他蹲下来,指尖抚过裂口。
竹篾的断口是新的,边缘带着刀割的齐整——绝不是被墙角的砖蹭破的。
竹篓里还躺着半只死蟹,钳子上的海草己经发蔫,壳上沾着块暗褐色的泥,和东滩的青黑泥不一样。
"哥。"小满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带着刚醒的哑,"我煮了红薯粥......"
林满仓迅速把竹篓翻过来扣在地上,裂口朝下。
他抹了把脸,把所有情绪都按进肚子里——小满还发着烧,他不能让她看出不对。"就来。"他应了声,弯腰时瞥见墙根的泥地上有半截草绳,和李狗儿裤腰上系的那种一模一样。
夜里,林满仓坐在门槛上补竹篓。
煤油灯在脚边摇晃,竹篾在他手里变得服帖。
小满蜷在他怀里,额头还烫得吓人,呼吸时带着细弱的哨音。
他摸了摸衣袋里的钱,明天一早就去药铺——至于李狗儿......
他抬头望向滩涂的方向。
月光漫过泥滩,像撒了层碎银。
突然,他想起父亲手札里的话:"滩涂的泥会说话,你埋下什么,它就长出什么。"
第二天天没亮,林满仓又背着竹篓出了门。
路过东滩最深处的泥塘时,他蹲下来,把昨晚特意留下的蟹壳轻轻埋进泥里——壳上沾着他今早用针挑的细孔,孔里塞着半片晒干的海草。
潮水漫过泥塘时,那些蟹壳会随着涨潮的水漂起来。
等退潮时......林满仓摸了摸腰里的铁钎,嘴角扯出个极淡的笑。
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他加快脚步往滩涂深处走。
泥滩在脚下发出"吱呀"的轻响,像在应和他心里的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