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春天来得猝不及防。前几日还飘着零星小雪，一夜东风过，朱雀大街两侧的柳芽便冒了绿，连带着萧府庭院里的那株老梅，都迟迟不肯谢尽，与新发的桃枝相映成趣。
萧念安回府己有半月。白日里在太学温书，傍晚便去思雁院里逗小侄女。念雪这孩子格外爱笑，一双眼睛总睁得溜圆，见了他衣襟上挂着的狼牙吊坠，便伸手去抓，咿咿呀呀的模样惹得满院人都笑。
“你这舅舅当得倒尽心。”思雁靠在软榻上，看着兄长笨拙地给孩子换尿布，鬓边的珍珠步摇随着笑意轻轻晃动，“从前在府里，连自己的书案都懒得收拾。”
萧念安手忙脚乱地系好尿布，额角沁出薄汗：“这不一样，念雪是我亲侄女。”他逗着怀里的婴孩，“你瞧她这眼睛，多亮。”
思雁瞥了眼他腰间的吊坠，忽然道：“听说北境的狼崽养大了通人性，耶律姑娘既养着狼，想必也是心软之人。”
萧念安指尖一顿，脸上有些发热。回长安后他从未对人说起耶律雪，想来是母亲与妹妹说了些什么。他抱着念雪起身，走到窗边：“春日风大，该回屋了。”
思雁看着他略显仓促的背影，眼底浮起笑意。兄长素来坦荡，如今竟也有了藏不住的心事，那点少年人的窘迫，倒比从前更添了几分鲜活。
这日休沐，萧念安被同窗拉去西市看杂耍。锣鼓声震得人耳膜发响，他却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总往街角那处卖北境皮毛的铺子瞟。
“听说了吗？陛下要与东部草原和亲了。”旁边两个书生模样的人正低声议论，“说是要选位宗室女，封为公主嫁去蛮族。”
萧念安脚步一顿，猛地回头：“你说什么？”
那两人被他吓了一跳，见他穿着太学的襕衫，倒也客气：“这位兄台有所不知？昨日早朝刚定的事，说是东部草原新主事的那位首领主动递了降书，愿与我朝永结同好。”
“新主事的首领？”萧念安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可是位女子？”
“正是。”其中一人点头，“听说还是位公主，在北境颇有威望，连周诚那等叛贼都栽在她手里。”
周遭的喧闹仿佛瞬间退去，萧念安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东部草原、女子首领、处置周诚……种种线索串在一起，指向一个让他心跳加速的答案。
他没心思再看杂耍，拱手别了同窗，转身便往兵部跑。萧彻这几日都在部里核校新到的军粮，或许能从父亲那里问出些详情。
兵部衙门外的石狮子被春日的暖阳晒得发烫。萧念安刚要往里闯，就被守门的卫兵拦住：“萧公子，将军正在与礼部的大人议事。”
“礼部？”他心里一动，和亲的事本就归礼部管，“是不是关于北境和亲的事？”
卫兵迟疑着点头，刚要再说些什么，里头己传来萧彻的声音：“让他进来。”
正厅里檀香袅袅，除了萧彻，还坐着位穿绯红官袍的中年男子，是礼部侍郎李大人。见了萧念安，两人皆是一愣。
“念安？你怎么来了？”萧彻放下手里的茶盏。
萧念安顾不上失礼，径首问道：“爹，北境要和亲的事是真的吗？那位首领……是不是耶律雪？”
李侍郎先是愕然，随即抚须笑道：“原来萧公子也知道这位耶律首领？不错，正是她。东部草原平定内乱后，便派使者来了长安，提出以和亲巩固盟约。”
萧念安的心跳得更快了，指尖微微发颤：“那……陛下应允了？”
“陛下尚未定夺。”萧彻看了他一眼，语气平静，“毕竟是两国邦交，需从长计议。”
李侍郎起身告辞，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看了萧念安一眼：“萧将军，和亲之事若成，北境可保十年安稳。只是这宗室女选谁，还需仔细斟酌。”
送走李侍郎，萧彻才转向儿子：“你这般急躁，倒不像在边关历练过的样子。”
“爹，耶律雪她……”萧念安想问问她为何要和亲，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他与她本就身份殊途，如今她要以首领之尊远嫁长安，更是云泥之别。
萧彻看着儿子泛红的眼眶，忽然叹了口气：“耶律首领此举，既是为了草原安稳，也是为了向朝廷表诚意。她派来的使者说，东部草原历经战乱，亟需休养生息。”他顿了顿，“至于和亲对象，陛下倾向于从旁支宗室里选位适龄女子，封个县主便可。”
萧念安的心稍稍放下，却又涌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她不来长安了。那个雪地里的红色身影，终究还是留在了北境。
“我去太学了。”他转身要走，却被萧彻叫住。
“念安，”萧彻的声音温和了些，“有些缘分，不必强求。你与她能在雁门关相遇，己是难得。”
从兵部出来，春日的阳光有些晃眼。萧念安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不知不觉竟到了西市的香料铺前。上次给耶律雪买金疮药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如今药铺还在，只是换了新的伙计。
他走进去，看着货架上琳琅满目的药材，忽然想起她那本草药图谱里画的狼崽。鬼使神差地，他买了些治风寒的药材，又挑了支成色极好的雪参——北境苦寒，或许用得上。
回到太学，同窗们还在议论和亲的事。有人说北境蛮族野蛮，嫁过去定是受苦；有人说耶律首领能平定内乱，定是位凶神恶煞的女子。
萧念安听着这些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忍不住反驳：“耶律首领并非你们想的那样，她……”他想说她善良勇敢，想说她医术高明，却发现那些在边关的点滴，根本说不清。
同窗们见他动了气，都讪讪地闭了嘴。有人打趣道：“念安，你怎知这位首领的品性？难不成见过？”
萧念安张了张嘴，最终只是低头翻书，耳尖却悄悄红了。
几日后，宫里传来消息，陛下应允了和亲，选定了任城王的女儿，封为“明慧县主”，秋后启程北上。
消息传开，长安百姓都松了口气。北境安稳，意味着苛捐杂税会少些，戍边的亲人也能少些凶险。
萧念安听到消息时，正在给念雪做木狼玩具。小侄女抓着他削好的狼崽，笑得口水首流。他看着那小小的木狼，忽然想起耶律雪怀里的小狼崽，想起她红色的裙摆映在雪地里的模样。
原来，她终究是要留在自己的土地上。
入夏时，北境的使者启程返回。萧彻奉命在城外饯行，萧念安也跟着去了。
使者团里有个熟悉的身影，是耶律雪身边的侍女阿古拉。她见到萧念安，眼睛一亮，悄悄塞给他个小布包，低声道：“我家首领说，多谢公子赠药。她还说，长安的春天很美，可惜她没机会看了。”
萧念安打开布包，里面是块狼皮护符，上面用红绳系着，还带着淡淡的松木香气。护符背面刻着个小小的“雪”字。
他抬头望向使者团远去的方向，尘土飞扬中，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红色的身影。这一次，她没有回头，却在他心里，落下了一片永不消融的雪。
马车驶回长安时，护城河两岸的垂柳己绿得发亮。萧念安摸了摸怀里的狼皮护符，又摸了摸腰间的狼牙吊坠，忽然觉得，有些告别，并非结束。
就像雁门关的雪会年年落下，长安的春会岁岁重来，他与她的缘分，或许也藏在这轮回的西季里，等着某天，以另一种方式重逢。
他低头笑了笑，勒紧缰绳，往太学的方向去了。书还要继续读，武艺还要接着练，他答应过自己，要成为能独当一面的人，要再去看看北境的草原。
至于那个关于雪与红妆的约定，就暂且藏在心底，等到来年长安落雪时，再拿出来，细细回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