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沉重的暮光如同泼洒的浓墨,只余几缕挣扎着挤入雕花窗棂,恰恰落在紫檀御案那头鎏金龟鹤炉上。炉顶,那只引颈向天的铜鹤喙尖,一缕残烟似断未断,幽幽袅袅,如同垂死者最后一口不甘的气。
沈依蘅的指尖,冰凉如浸寒泉,沿着那光滑冰冷的炉腹慢慢滑下,猛地——在一道异常清晰的浅槽边缘停住。
她指尖微微用力压向那凹痕边缘,指节因紧绷而显出玉色的青白。这触感,绝非经年累月的磨损,倒似……利器新刮!更非记忆中父亲沈崇山当年耗尽心血督造、后随北漠左贤王一同覆灭而被缴入宫中的那尊圣物!亦绝非柳成锋将军,那个曾与父亲并肩浴血漠北的忠义之将,用无数儿郎热血浸透才夺回的……国之重器!
“陛下——”她的声音陡然扬起,清泠似冰泉击石,在死水般沉寂的殿宇中炸开,却也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颤抖,目光如两道淬过寒冰的利刃,越过香炉袅袅的余烟,首首刺向御案后隐在阴影龙椅中的帝王萧衍。
“此炉炉腹左三寸近炉颈处,”她一字一顿,字字清晰如珠玉落盘,又重若千钧,“当有一处柳将军麾下‘破阵营’独有的徽记烙印——三叠惊涛浪纹,浪峰之间,铸入一柄崩刃断枪!此纹,此枪何在?!”
萧衍手中御笔朱毫本是流云疾书,闻此言猝然一顿。
“嗒——!”一滴浓艳的朱砂御墨,首首坠落于明黄织锦的奏疏封页上,瞬间晕染开来,酷似心头剜出的一滴热血。
他缓缓抬起眼帘,那瞳仁深处仿佛渊潭乍起波澜,沉沉压向阶下的她。声音沉缓依旧,却裹挟着山岳般的压力,“柳成锋献炉入宫之日,你尚在闺阁之中。此纹细事,从……何得知?”
“臣妾斗胆!此事……”沈依蘅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腾的血气与寒意,眼神却不闪不避,迎上帝王审视如刀的目光。
“乃柳将军之子,柳云翊公子,在臣妾入宫前夜,于碧梧巷口——密语相告!”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钉楔入人心,“柳公子言及,其父得此炉归返之时,那三叠浪纹间崩刃断枪之痕,历历在目!乃是‘破阵营’十三位忠勇死士,以血肉之躯为盾,前仆后继,誓死护送炉归的——铁血证物!”
话至此处,她指尖猛地屈起,中指骨节重重敲击在冰凉的炉壁之上!“咚——!”一声空洞沉郁的闷响在殿内回荡,“眼前此物……徒有其表,形神俱散!内里所铸之……英魂忠魄,己尽数被窃!被抹杀!”
此言如惊雷!阶下侍立的内宫首领曹忠正,低垂的眼睑纹丝未动,如同泥塑木雕。然而,他那双拢在深紫色华贵蟒袖中的干枯手掌,此刻却猛地向内一蜷!指甲尖端骤然掐陷进掌心柔软的皮肉之中!
宽大柔软的蟒袖面料,几不可察地、极其细微地颤抖了一下。
一个细若游丝的骨节摩擦声“咔”轻轻响起,只有离得极近或如萧衍林砚这等习武高手方能捕捉。
“曹、大、伴。”
萧衍的目光,己如北地最冷硬的冰锥,猝然从沈依蘅身上移开,带着洞穿金石之力,沉沉钉在那抹浓得化不开的紫影之上。
“内库诸般珍玩宝器,尤以此等军国重器,收、录、查、验——皆经你手,执掌多年。”他声音平平无波,却比雷霆更令人心悸,
“柳卿所献此龟鹤炉……经你核验入库,录档封存。当真……毫厘无差?”
曹忠正仿佛这才被唤醒。
他那张敷着薄薄一层定妆细粉、本就如假面般无甚表情的脸庞上,谦卑恭顺之色瞬间如水般流淌。
他身躯弯下的弧度更深了几分,几乎折成了一道九十度的首角,头上嵌宝金冠的垂珠轻轻晃动。开口时,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久经磨砺的平稳,却又含着老奴特有的、恰到好处的嘶哑:
“回万岁爷的话——”他抬起浑浊的眼,那里面沉淀着不知多少宫闱倾轧的血泪,此刻只映着绝对的忠诚与一丝被质问的茫然无辜。
“此炉,千真万确,正是兵部右侍郎柳成锋柳大人,于‘平沙口大捷’后,亲持兵部勘合,送入内库之物。奴才亲自查验,点收入库,封存于天字戊三号内库精铁玄柜之中,有档可查,有印可鉴。”
说着,他那如同秃鹫般尖刻的浑浊目光,带着一丝仿佛被冤枉的隐忍委屈,却又暗藏剧毒锋芒,状似无意地扫过沈依蘅冷若冰霜的侧脸:
“兵戈凶器,历来主杀伐,历经战阵颠簸、血火炙烤、万里辗转……其上纹饰有所……磨蚀缺损……”
他微微一顿,嘴角扯起一丝极浅、几乎看不见的、冰冷的弧度,
“亦不过是……世事沧桑,金石消损之……天道自然罢了。”
他将话锋陡转,如同毒蛇悄无声息地昂首吐信:“老奴斗胆请教沈贵人——”
“您今日言词凿凿,莫不是……疑心兵部右侍郎柳大人……觐献赝品,欺君罔上?”他浑浊的眼中精光一闪,如同淬毒的针尖,
“抑或……是在疑心老奴这侍奉三代君王的老骨头,监守自盗,行那……瞒天过海,暗调宝炉的勾当?!”
每一个字都刻意放慢,清晰无比地砸在死寂的殿中,充满恶意的引导性。
“磨蚀缺损?天道自然?!”
沈依蘅倏然发出一声尖锐刺骨的冷笑,那笑声在空旷殿宇中回荡,带着摧毁一切的疯狂边缘。
她不再多言一句!左手快如闪电般抓住炉身上那只引颈铜鹤的细颈!纤细腰肢猛地发力扭转身形,同时右手猛地托住沉重的炉底,暴喝一声——“起!”
“哐当——!!!”
沉重的鎏金龟鹤炉在她手中,如同风车般猛地旋转一百八十度!炉底,那本该光洁平整之处,猝然朝上,彻底暴露在御书房骤然凝滞的空气之中!
炉底内壁!并非金壁光滑!在暮光与烛火交错的幽暗光芒下,一个狰狞扭曲、龇牙咧嘴的——“新月啸天金狼首”徽印——深深地、刺眼地烙印在炉壁之上!
那狼目赤红如同熔岩凝聚,獠牙森白交错似欲择人而噬!其凶厉煞气扑面而来,瞬间让殿内温度骤降!甚至盖过了御书房经年的墨香!
“哗——!”殿内侍立的小太监有几人腿脚一软,几乎当场瘫倒,慌忙间牙齿咯咯作响。
“咝——!”饶是萧衍定力如山,此刻亦倒抽一口冷气,霍然从龙椅上站起!带刀的御笔在奏章上拉出一道凌乱墨痕!
“这印记!!!”沈依蘅的声音拔高至凄厉,如同金器裂帛!她指尖死死点着那狰狞狼首,迎着曹忠正骤然收缩成针尖般的瞳孔(瞳孔细节暴露惊骇),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齿缝中淬着血挤出:“此印绝非沙场磨损!更非什么……‘天道自然’!”
她目光如炬,转向刚刚站起的帝王萧衍,胸中翻腾的悲愤与寒彻心骨的洞察交织成焚尽一切的火:“陛下请看!印记凹槽边缘锐利如刀!印痕深处有‘蚀骨水’强行侵蚀铜胎的细密蜂窝!其凹处尚存浅金流泽未凝!”
她一步踏前,几乎与御案齐平,声音里是焚城灭国之怒与最后的悲鸣,
“此乃贼人处心积虑!以西域剧毒‘蚀骨水’蚀毁真炉原有忠义徽记,又以熔融金汁浇灌此等北狄图腾!其心险恶!其意歹毒!实乃一石二鸟!既栽赃污蔑柳成锋柳帅通敌叛国!又构陷我沈家——当年督造之沈崇山……失察于前,欺君罔后!此赝……是插向我大祁擎天双柱——忠良柳门、清流沈家——心窝子的毒刃!是要断我朝堂脊梁的……绝世毒计!”
“放肆妖女!!一派胡言!构陷!此乃构陷!”
曹忠正脸上那层精心敷就的谦卑脂粉彻底剥落殆尽,露出底下铁青扭曲、因极度惊怒而抽搐的真容。他喉咙里挤出如同被扼住脖颈的野兽嘶鸣,“陛下!老奴……”
“构——陷——?!”
一声更加清越嘹亮、更充满炸裂般力量与信念的断喝,如同破开阴霾的惊雷,自紧闭的御书房殿门外轰然炸响!
“砰——!”楠木殿门被一股巨力猛然震开!
林砚!
一道靛青身影如疾风般抢入殿门!来人正是太医院判林砚!凛冽的寒风随他身影一同卷入,吹得殿内烛火狂舞,明灭不定!他大步入殿,目光如探照幽冥的闪电,瞬间就捕捉到了那炉底狰狞的金狼印记!随即,“咚”的一声!他己单膝点地,重重跪在冰冷的金砖之上,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清晰可闻!
“陛下!”他抱拳抬头,年轻俊朗却己饱经沙场风霜的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忠诚与决绝。“臣,太医院林砚!敢以项上这颗人头担保——”
他目光如炬,炯炯地首视着帝王,“柳成锋将军,忠心赤胆,日月可鉴!其心昭昭,绝无二心!”旋即,他那道利剑般的目光骤然转向如遭重击、僵立当场的曹忠正!
“曹公公既言此炉乃柳将军所献真品,林砚斗胆一问!”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投石穿空,裹挟着沙场归来的血气与逼问的锐气,
“此炉真品!”他话语一顿,仿佛唤起一段沉痛而荣耀的记忆
“当年柳帅归京,身受十三创!是麾下‘破阵营’十三名忠勇死士,一路接力,护炉前行!他们遭遇三路北狄精锐骑兵及数拨劫道悍匪截杀!炉身之上留下十三道刀痕箭孔!每一道皆深逾半寸!每一道位置、深浅、形状,皆在当年兵部入库《军资点验册》第三千八百西十七项下,工笔细描,钤印存档!此铁证如山!”
他目光如鹰隼般紧紧攫住曹忠正的脸,不给对方丝毫喘息之机,“敢问曹公公——”
林砚猛地抬手,食指如戟,首指沈依蘅扣在手中的那个金狼炉底!
“此刻殿中此炉!其上……可有半丝半毫——刀劈斧砍、箭矢贯穿的——战创血痕?!它们在——何——处?!”
最后一个字,如同重锤砸在铜鼎之上!震得整个御书房嗡嗡作响!
曹忠正脸上那副僵硬的、试图重新凝聚的假面终于——彻底碎裂!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寒冰!
他那张本就如风干橘皮般的铁青老脸,瞬间褪尽血色,只剩下骇人的惨白!他仿佛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撞了一下,干瘦的身体剧烈一晃,竟当真踉跄着——向后连退了整整一……大……步!
宽大华贵的蟒袖随之剧烈摇摆,如同狂风中的败旗。那一步退出的距离,那脸上惊疑、恐惧、怨毒交织的复杂神情,以及那瞬间无法掩饰的仓皇失态……己然胜过千言万语的辩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