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的喧嚣终于像潮水般退去，留下满地狼藉的寂静。帮忙的乡邻散尽，老宅恢复了它固有的空旷和冰冷。林振山几乎没做停留，连夜驱车赶回了城里那个摇摇欲坠的工厂，将林寒独自抛在了这充斥着死亡气息和沉重回忆的空壳里。
一连几天，林寒像一具游魂，在老宅空荡的房间里飘荡。他刻意避开侧院通往梅园的那扇小门，仿佛那后面藏着吞噬人心的怪兽。祖父那把刻着“铮”字的旧剪，被他用一块破布裹了，塞进了抽屉最底层，连同那个雨夜的记忆一起，试图强行掩埋。手机成了他与外界唯一的脆弱连接，屏幕的光在黑暗中亮起又熄灭，带来同学在城市里找到体面工作的消息，带来女友越来越简短、越来越冰冷的回复，也带来父亲偶尔发来的、只有“还好？”两个字的询问，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半点涟漪，只留下更深的空洞。
悔恨并未因逃避而消散，反而像老宅角落里的霉斑，在潮湿的寂静中无声滋长，蔓延。祖父临终前未能相见的遗憾，童年莽撞造成的无法弥补的伤害，此刻被放逐于此的憋闷与不甘…种种情绪交织发酵，在他胸腔里酝酿着一场无声的风暴。
首到第五天清晨，一场淅淅沥沥的冷雨敲打着窗棂，将他从又一个混乱的梦境中惊醒。梦中，祖父站在一片枯木林中，背对着他，无论他如何呼喊奔跑，那佝偻的身影始终遥不可及，只有“梅有梅的活法…”那句叹息，在空旷的林间反复回荡。醒来时，冷汗浸透了睡衣。
他烦躁地起身，走到窗边。雨丝织成细密的网，笼罩着灰蒙蒙的梅坞。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侧院。那扇斑驳的木门紧闭着，门环上挂着一把同样斑驳的大铜锁。雨水顺着门板流淌，像无声的泪。
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他抓起那串冰冷的钥匙，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走进了雨幕。冰冷的雨点打在脸上，反而带来一丝扭曲的清醒。他走到那扇门前，手指在钥匙串中摸索着。铜锁冰凉沉重，锁孔似乎有些锈蚀，钥匙进去，费了好大力气才“咔哒”一声拧开。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比老宅更浓郁、更复杂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陈年腐土、枯枝败叶、苔藓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极其幽微的冷冽暗香。这气息像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扼住了林寒的呼吸。
园子不大，却荒芜得令人心惊。青石板小径被厚厚的落叶和湿滑的青苔覆盖，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几株形态奇崛的老梅树，如同被时光遗忘的巨人，沉默地伫立在萧瑟的雨幕中。
它们的姿态是林寒从未在任何地方见过的。主干粗壮扭曲，黝黑如铁，树皮皲裂翻卷，露出底下更深的褐黑色，如同被烈火反复灼烧过。枝条虬结盘曲，有的如龙蛇怒张，有的如病鹤垂颈，以一种近乎违背自然规律的姿态伸展着，充满了挣扎、痛苦和一种惊心动魄的**古拙**之美。这就是祖父倾注毕生心血的“枯梅”？它们看起来不像活物，倒像凝固在时间长河里的痛苦雕塑，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浓烈的**死寂**感。
林寒的目光，最终被牢牢钉在了园子最深处、靠墙摆放的一盆梅树上。
那正是“折玉”。
它比记忆中更加苍老，也更加触目惊心。主干异常粗壮，却在离盆面一尺高的地方，被一道巨大的、焦黑扭曲的疤痕拦腰截断！那道疤，狰狞地盘踞着，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正是林寒七年前那场莽撞留下的永恒印记。从断口处，仅剩的两根粗壮侧枝以极其扭曲的姿态向两侧斜逸，一根顽强地向上挣扎，另一根却低垂着，仿佛不堪重负。枝条上零星挂着几片枯黄的叶子，在冷雨中瑟瑟发抖。整个树身都笼罩着一层灰败的气息，仿佛生命之火随时会彻底熄灭。
悔恨，不再是抽象的情绪，而是化作冰冷的实体，顺着脊椎一路爬升，瞬间冻结了林寒的西肢百骸。雨水顺着他的发梢、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脚跟绊到一块松动的石板，险些摔倒。他扶住旁边一株同样枯瘦的老梅树干，掌心传来粗糙冰冷的触感，如同触摸到一具尸骸。
“梅有梅的活法…”祖父的声音在雨声中幽幽响起。
“活法？”林寒看着“折玉”那道刺眼的断口，看着这满园死气沉沉的枯木，一股压抑许久的怨愤和自暴自弃猛地冲上头顶，“什么活法？等死的活法吗？！”他对着冰冷的空气低吼，声音嘶哑，“守着这些烂木头…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他猛地一脚，狠狠踹在刚才绊倒他的那块松动石板上！
石板被踢得翻了个身，溅起浑浊的泥水，也露出了底下的黑色泥土。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园外传来，伴随着父亲林振山那带着浓重鼻音和明显压抑着怒火的沙哑声音：
“林寒！你在里面干什么？！”
林振山的身影出现在园门口，他没有打伞，昂贵的西装被雨水打湿了大半，紧紧贴在身上，更显出几分狼狈。他脸色阴沉得可怕，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被林寒踢翻的石板，最后死死钉在儿子那张被雨水和复杂情绪冲刷得有些扭曲的脸上。
“你爷爷才走几天？！你就这么糟蹋他的园子？！” 林振山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然在极力控制情绪，“厂子里一堆烂摊子等着我收拾！银行催债的电话快把我手机打爆了！我焦头烂额！你倒好！躲在这里发疯？！”
林寒被父亲劈头盖脸的责问激得血气上涌，连日来的憋闷、悔恨、对未来的茫然，以及对父亲这种永远只看到“麻烦”和“价值”的态度积压的不满，瞬间爆发出来。
“发疯？对！我是疯了！被关在这个鬼地方守着这些半死不活的烂树根，谁能不发疯？！”他指着满园的枯梅，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爷爷的心血？爷爷的命根子？在你眼里，它们不就是一堆能换钱的木头吗？！就像你的厂子，你的板材一样！现在厂子不行了，你就想起它们了？！”
“你！”林振山气得脸色发白，指着林寒的手指都在抖，“混账东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说错了吗？！”林寒豁出去了，积压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当年我弄坏了‘折玉’，你心里想的不是心疼爷爷，是它不值钱了！现在你厂子要倒了，就想着把它们卖掉换钱！你根本不懂爷爷！你从来就没懂过！你只知道钱！钱！钱！”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掴在林寒的脸上！
力道之大，打得他头猛地偏向一边，脸颊瞬间火辣辣地疼，耳朵里嗡嗡作响。冰冷的雨水打在滚烫的皮肤上，带来一阵刺痛。
林振山的手还僵在半空，他胸膛剧烈起伏，眼睛瞪得通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他看着儿子脸上迅速浮现的红痕，看着儿子眼中那瞬间凝固的震惊、愤怒和更深的受伤，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一种被至亲之人彻底误解的痛楚，猛地攫住了他。
“好…好…”林振山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心灰意冷的疲惫，“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也…教不了你！” 他猛地收回手，转身，几乎是逃一般地冲出了梅园，消失在雨幕里，留下一个仓皇而佝偻的背影。
梅园里，只剩下林寒一个人。
脸颊的刺痛和耳朵里的嗡鸣渐渐退去，留下更深的冰冷和死寂。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也冲刷着“折玉”那道丑陋的断口。他看着父亲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掌，刚才爆发的怒火仿佛被这冰冷的雨水瞬间浇灭，只剩下无尽的茫然和一种更深沉的、蚀骨的悔。
悔恨自己当年的莽撞。
悔恨自己此刻的口不择言。
悔恨这如同枯木般死寂、看不到一丝生机的处境。
他像个迷路的孩子，缓缓蹲下身，蜷缩在冰冷的、满是泥泞的青石板上。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颈，刺骨的寒意让他微微发抖。他伸出手，无意识地触摸着“折玉”那冰冷粗糙、布满疤痕的树干。指尖传来微弱却清晰的、属于生命的脉动？还是仅仅是冰冷的死寂？
他分不清。
祖父那把锁在抽屉里的旧剪，仿佛隔着时空，在冰冷的雨声中，发出无声的铮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