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记耳光，像一道冰冷的闸门，短暂地截断了林寒汹涌的情绪洪流，却也把他推入了更深的、死水般的沉寂里。他与父亲林振山之间本就稀薄的交流，彻底冻结。父亲再未踏足老宅和梅园，偶尔打来的电话也只剩机械的“钱打到你卡上了”或者“厂里忙”，语气疏离得像对待一个远房租客。
林寒把自己关在老宅，像一头困兽。手机屏幕成了他窥探外面世界的唯一窗口，也成了刺向他心口的尖刀。朋友圈里，昔日同窗在光鲜的写字楼前意气风发的合影，在异国他乡标志性景点灿烂的笑容…每一张图片都像在无声地嘲讽着他的落魄。女友的头像最终也灰暗下去，一条简短的信息如同最终判决：“林寒，我们…算了吧。保重。” 连一个解释或争吵的机会都没有，那段本就岌岌可危的感情，在冰冷的现实和遥远的距离中，无声无息地沉没了。
最后一丝逃离的幻想也被掐灭。巨大的失落和无处宣泄的愤怒，最终化为一种近乎自毁的麻木。他像完成一项苦役，每日机械地走进梅园，重复着浇水、清理枯叶的动作。水瓢常常失控，要么浇得满地泥泞，要么吝啬得只洒几滴。清理枯叶时动作粗鲁，常常带下本己脆弱的嫩芽或扯断细弱的枝条。面对“折玉”那道刺眼的断口，他更是视若蛇蝎，目光匆匆掠过，不敢停留。
园子里的枯梅，在他这种近乎敷衍的“照料”下，显得更加死气沉沉。连那几片在寒风中瑟瑟的黄叶，也凋零得差不多了。整个梅园，彻底沦为一座**枯木的坟场**。只有那股若有若无、极其幽微的冷冽暗香，在某个无风的清晨或黄昏，会固执地钻进林寒的鼻腔，带来一丝转瞬即逝的、令人心颤的异样感，旋即又被更深的绝望淹没。
这天下午，天气难得放晴。惨白的冬日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吝啬地洒在园子里，却驱不散那股浸入骨髓的寒意。林寒握着水瓢，心不在焉地给一盆名为“卧龙”的老梅浇水。水流漫过盆沿，在布满青苔的地面上肆意流淌，他也浑然不觉。目光空洞地落在“折玉”旁边一根斜逸而出的细弱枝条上。那根枝条形状有些“碍眼”，破坏了在他看来本就不存在的“整体感”。
鬼使神差地，他想起了祖父那把锁在抽屉里的旧剪。
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钻进脑海：剪掉它。剪掉这碍眼的东西。就像剪掉自己这令人厌恶的处境一样。
他几乎是跑着回到老宅，拉开抽屉，粗暴地扯掉包裹旧剪的破布。乌木的柄冰冷沉重，刃口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冷的寒光。那个深深的“铮”字，像祖父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
握住剪刀的瞬间，一种奇异的力量感涌遍全身。仿佛握着它，就能斩断这令人窒息的困境，获得某种扭曲的掌控权。他大步流星地回到梅园，径首走向“折玉”，目光锁定那根“不合时宜”的细枝。
他模仿着记忆中祖父修剪时那干脆利落的手势，左手捏住枝条，右手举起沉重的剪刀，对准了预定下刀的位置。然而，当他真正用力时，才发现事情远非想象。枝条的韧性和角度带来的别扭感，让他无法像祖父那样轻松发力。他调整姿势，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剪！
“咔嚓！”
一声远比预期更响亮的脆裂声炸开！
林寒的心跳骤然停止！
剪刀并没有精准地落在他预想的位置。因为用力过猛和角度失控，锋利的刃口在剪断目标细枝的同时，狠狠刮蹭到了旁边一根更粗壮、支撑着“折玉”主要形态的侧枝！那根侧枝本就因树势衰弱而木质疏松，在这突如其来的巨力撞击下，靠近主干连接处的地方，竟然应声裂开了一道足有两指宽、深可见骨的恐怖豁口！木屑飞溅！
时间仿佛凝固了。
林寒僵在原地，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雕。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剪刀，再看看“折玉”主干上那道七年前的旧疤旁边，新添的、更加狰狞刺目的伤口。新鲜的木质纤维暴露在空气中，呈现出一种刺眼的惨白，与周围焦黑的老皮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雨水积蓄在豁口里，像不断涌出的、无声的泪。
“不…不…”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窒息般的声音。
眼前猛地闪过七年前那个冬天，祖父颤抖着抚摸断枝时眼中那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心痛、失望和某种更深邃东西的眼神。那眼神，此刻穿越时空，与眼前这道新添的、更加惨烈的伤口重叠在一起，化作无数把冰冷的利刃，狠狠扎进林寒的心脏！
悔恨！前所未有的、灭顶般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海啸，瞬间将他彻底吞没！
他不是在修剪！他是在**亵渎**！是在祖父遗留的珍宝上，再次狠狠地捅了一刀！他不仅没能守护，反而成了加害者！比七年前更加不可饶恕！
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自我厌恶让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手中的旧剪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无法握住。“哐当”一声，沉重的剪刀脱手掉落，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踉跄着后退，仿佛“折玉”那道流着“血泪”的伤口是择人而噬的猛兽。他不敢再看一眼，猛地转身，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冲出了梅园，砰地一声死死关上了那扇沉重的木门，背靠着门板剧烈地喘息，仿佛刚刚逃离地狱。
完了。
一切都完了。
祖父…我…林寒痛苦地闭上眼，指甲深深抠进门板的木头里。冰冷的绝望如同藤蔓，将他越缠越紧，拖向无底的深渊。他不仅亲手斩断了逃离的可能，似乎也亲手斩断了与祖父、与父亲、与过去最后一丝脆弱的联系。梅园，真正成了他无法面对、也无法逃离的**罪证之地**。
而就在他靠着门板，被悔恨啃噬得几乎麻木时，一个清泠平静的女声，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突兀地在院门外响起：
“请问…是林寒先生吗？”
林寒猛地睁开眼，透过门缝，看到一个穿着卡其色风衣、围着素色围巾的年轻女子，正站在老宅的院门外。她撑着一把透明的雨伞，伞檐下，一双沉静如秋水的眼睛，正带着一丝探究和礼貌的询问，静静地望着他。
她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越过了林寒的肩膀，落在了他身后那扇紧闭的、通往梅园的木门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