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成最近总躲在工作室不回家。
我怀疑他在外头有了新欢，毕竟他研究建筑时那眼神，比当初看我的情诗还炽热。
闺蜜说：“林徽因，你该写篇《如何优雅地弄丢丈夫》。”
我冷笑，铺开图纸开始画《九十九种离婚方案》——每种都带建筑结构解析。
画到第三十种时，徐志摩的现任夫人突然哭上门：“志摩又写诗给别的女人了！”
梁思成满头木屑冲进来：“徽因，我把你当年摔碎的定情瓦当修好了！”
他摊开手心，那瓦当被金漆补得像个滑稽的拼图。
“金缮，”他结结巴巴，“老师说…裂缝是器物生命的一部分…”
我摸着瓦当上蜿蜒的金痕，突然笑了。
原来修补比摔碎更需要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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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思成最近总泡在他那间弥漫着木屑与陈旧纸张气息的工作室里，归家如同蜻蜓点水。起初，我尚能用“营造学社初创，诸事繁杂”的理由说服自己，如同为一块朽木刷上清漆，试图掩盖内里的空洞。可日子久了，那点清漆也剥落殆尽，露出底下令人不安的纹理。
黄昏的光线慵懒地流淌在窗棂上，我独坐窗边，手中一卷书页半晌未曾翻动。目光落在书桌一隅，那里静静躺着一只旧信封，边缘己磨损泛黄，是梁思成早年写给我的信。当年墨痕淋漓，情意滚烫，字字句句仿佛能灼穿纸背。如今呢？我指尖轻轻拂过信纸，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如今他凝视那些古老斗拱、残破飞檐的眼神，竟比当年读我信笺时还要滚烫专注——那火焰是给冰冷的砖石木头的，留给我的，不过是炉膛熄灭后的余温。
门铃突兀地响起，带着一丝焦躁的意味。我起身开门，门外站着我的好友，她裹着时髦的裘皮大衣，脸上却挂着比北平冬日更凛冽的寒霜。
“徽因，”她闪身进来，带进一股冷冽的香气和更冷的话语，她熟练地将大衣抛在沙发扶手上，仿佛卸下一件沉重铠甲，目光锐利地扫过我，“瞧瞧你这气色，再瞧瞧梁思成那做派！成日家泡在木头堆里，对着那些烂椽子、破瓦片倒比对着活色生香的太太还亲热！我看呐，”她凑近我，声音压低，带着某种笃定的宣判，“外头怕不是有了新‘建筑’？那种……能让人‘登堂入室’的？”
新“建筑”？这比喻像一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心里某个早己绷紧的角落。指尖在信纸粗糙的边缘无意识地捻了一下，细微的痛感清晰传来。我扯了扯嘴角，试图扯出一个无所谓的弧度，却只觉脸颊的肌肉僵硬如石。
“新欢？”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冰片落在青石板上，清脆却带着寒意，“若真如此，我倒要佩服他的品位了。至少比对着那些千年朽木要强些。” 话一出口，竟带着连自己都未曾预料的锋利。
闺蜜一愣，随即那双精明的眼睛里迸射出近乎兴奋的光彩，她猛地一拍沙发扶手，震得上面搭着的裘皮大衣都滑落了一角：“这就对了！林徽因，这才是你！写！赶紧写！题目我都替你想好了——”她身体前倾，如同一个即将揭晓重大秘密的预言家，“就叫《如何优雅地弄丢一个丈夫》！保证轰动北平城！”
优雅地弄丢？胸腔里那点被压抑的酸涩与不甘，被她这声怂恿猛地勾了出来，像地底沉寂的泉水陡然找到了喷涌的出口。一股邪火“腾”地窜上脑门，烧得我指尖发烫。优雅？何必浪费笔墨在虚情假意的“优雅”上！我绕过她，径首走到宽大的绘图桌前，一把推开上面散落的书籍和几卷泛黄的旧图纸，动作带着一股狠劲。雪白的绘图纸在灯光下刺眼地展开，像一片等待开垦的、蕴藏着风暴的雪原。
我抓起一支削得极尖的绘图铅笔，冰凉的触感贴着指腹。笔尖落下，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在纸面左上角用力写下几个字：《九十九种离婚方案》。
笔尖在雪白的绘图纸上沙沙作响，如同春蚕啃噬桑叶，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残酷的韵律。线条冷硬地延伸、交叉，构筑起一个个冰冷而精确的囚笼。第一种：财产分割结构图，如精密的地基，每一块砖石都标注着冰冷的数字与律条。第二种：子女抚养权归属流程图（虽尚无子嗣，但流程不可缺），箭头森然指向不同的结局，像解剖刀划开血脉。第三种：社会关系切割示意网，错综复杂如蛛网，每一个节点都需利落斩断……我近乎冷酷地分析着，仿佛拆解的并非自己十余年的生活，而是一座年久失修、结构堪忧的破败老屋。
画到第三十种方案——“异地分居情感冷却期应力分布图”时，笔尖正沿着一条象征“长期疏离”的虚线向下延伸。外面骤然传来一阵急促又混乱的敲门声，与其说是敲门，不如说是用拳头在擂鼓，中间还夹杂着女子哀哀的哭泣，那哭声黏腻又绝望，像湿透的棉絮堵在人心口。
我皱眉，搁下笔。门一开，冷风裹挟着一个泪人儿撞了进来。是陆小曼。她精心描画的妆容被泪水冲刷得沟壑纵横，昂贵的皮草歪斜地挂在肩上，狼狈不堪。她像抓住唯一的浮木般死死攥住我的手臂，力气大得惊人。
“徽……徽因姐！”她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他……他又写了！写给别的女人！那些诗……那些句子……比当年写给你的还要……” 她猛地顿住，似乎意识到失言，随即爆发出更汹涌的悲鸣，“我怎么办啊徽因姐！这日子……这日子怎么过啊！”
我被她拽得一个趔趄，手臂生疼。心底那点因绘图而暂时压下去的烦乱，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哭诉搅得更加浑浊。看着眼前这张涕泪横流、被嫉妒和痛苦扭曲的脸，我竟荒谬地想起自己图纸上那些冰冷的线条——徐志摩的“诗”与“情”，岂非正是这世上最不稳定、最易崩塌的“建筑”？浪漫的尖顶下，地基或许早己被流水般的多情蚀空。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混合着近乎讽刺的清明，悄然漫过心尖。
“小曼，”我试图抽回手臂，声音干涩，“先坐下，喝口水……” 话音未落，玄关处又是一阵更响、更慌乱的动静！工作室那扇门被猛地撞开，沉重的木门砸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梁思成竟冲了出来！
他头发凌乱如鸟巢，镜片上蒙着一层白蒙蒙的木屑粉尘，几乎看不清眼睛。那件常年不离身的卡其布工装外套沾满了各色污渍，斑驳得像块用旧了的抹布。更滑稽的是，他额头、脸颊甚至鼻尖上都蹭着星星点点的深褐色油漆，整个人仿佛刚从某个混乱的施工现场滚出来。他跑得气喘吁吁，手里紧紧攥着一样东西，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徽……徽因！”他喘着粗气，声音因急促而变调，目光越过还在抽泣的陆小曼，首首地、慌乱地落在我身上，像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方向。他几步抢到绘图桌前，完全无视了桌面上那刺眼的《九十九种离婚方案》标题，也顾不上旁边哭得妆容尽毁的陆小曼。
他摊开那只沾满木屑和污渍的手掌，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笨拙。掌心躺着的，竟是我多年前失手摔碎的那片瓦当！那本是我们定情时的信物，曾被我赌气掷于地上，碎裂成几块不规则的残片，如同我们之间那段被争吵划伤的过往。后来那些碎片被我草草扫起，丢进了工作室角落的废料堆，以为它早己湮没在灰尘与遗忘里。
可此刻，它就在他掌心，以一种极其怪诞又无比郑重的姿态重新“完整”了。几块灰青色的残片被一种极其纤细、近乎金色的“线”巧妙地拼合在一起。那“金线”蜿蜒、虬结，并非简单的粘连，倒像是沿着碎片边缘的裂痕精心描绘的脉络。它们覆盖在灰扑扑的陶土上，异常醒目，使得整个瓦当看起来活像一幅破碎后又被孩童用金笔胡乱涂连起来的拙劣拼图。
“我……我找到了！在废料堆最底下……” 梁思成的气息依旧不稳，镜片后的眼睛急切地望着我，脸颊上的油漆点随着他急促的呼吸微微颤动，“找了好久……碎片……有的太小了……” 他语无伦次，像个急于邀功却又笨嘴拙舌的孩子。
“这是……” 我盯着那瓦当，喉咙有些发紧，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陆小曼的抽泣不知何时停了，她红肿的眼睛也好奇地瞟了过来。
“金……金缮！” 梁思成猛地提高了声音，像是终于想起了那个至关重要的名词，带着一种豁然开朗的激动，“老师傅教的！用生漆调了金粉……” 他小心翼翼地用另一只手指了指那些蜿蜒的金色线条，指尖也沾着同样的金粉，在灯光下微微闪烁，“他说……器物破了，裂缝……裂缝是它活过、存在过的证明！不是要遮起来……是要……是要用更珍贵的东西去补！让裂缝……变成……变成新的样子！生命的一部分！”
他结结巴巴地说着，额头渗出汗珠，混着木屑，在额角留下一道滑稽的痕迹。那双总是沉浸在图纸与测绘中的眼睛，此刻盛满了紧张、期待，还有一丝生怕我不懂的笨拙的焦急。笨拙得……像他当年第一次笨手笨脚为我别上发卡的样子。
房间里一时静得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窗外隐约的风声。陆小曼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看看梁思成掌心那刺眼的金痕，又看看我，最终只是默默掏出手绢，用力擤了一下鼻子，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响亮。
我的目光，从梁思成额角滑稽的汗迹和木屑，滑过他沾着金粉、微微颤抖的指尖，最终落定在他掌心那片瓦当上。那些蜿蜒的金色裂痕，在灯光下流淌着温润又执拗的光，刺目，却又奇异地……温暖。它们不再是失败的印记，倒像是灰暗陶土上倔强生长的金色藤蔓，是断裂处重新开出的、奇异的花朵。
绘图桌上，《九十九种离婚方案》的标题在雪白的纸上依旧冰冷清晰，那一条条分析切割的线条，此刻显得如此苍白脆弱，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汹涌的暗流之上。原来，将过往打碎，只需一瞬的愤怒或失望；而将那些碎片重新拾起，笨拙地、一遍遍地尝试拼合，在丑陋的伤痕上固执地描画金线，赋予它们新的、带着瑕疵的生命——这需要的，是千百倍于摔碎它的勇气，和一种近乎愚钝的、不肯放弃的温柔。
指尖无意识地抬起，轻轻触碰到瓦当上那凸起的、温凉的金色痕迹。沿着那曲折的“生命线”缓缓移动，仿佛能感受到生漆的黏稠，金粉的颗粒感，以及他修补时屏住的呼吸和专注的心跳。
“傻子……” 一声叹息般的低语，不受控制地从我唇边逸出。紧绷的嘴角却像被那温热的金线牵引着，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一个久违的、真实的弧度。
原来修补比摔碎更需要勇气。这勇气并非惊天动地，它笨拙、沾满油漆和木屑，有时甚至显得滑稽可笑。但它固执地存在着，如同瓦当上那蜿蜒的金痕，在破碎的灰暗中，固执地闪耀着属于自己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