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之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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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十八岁老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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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她生之舟
作者:
乖乖不吃葱
本章字数:
14506
更新时间:
2025-07-08

## 金石为媒

母亲说十八岁的老姑娘再不嫁就要烂在闺阁里。

于是相亲宴上,我抱着精心伪造的《兰亭序》拓本,准备吓跑赵家三公子。

他举着祖传青铜酒樽,煞有介事地鉴定我的假货:“此字筋骨遒劲,必是真迹无疑。”

我暗自嘲笑他眼力差劲,刚想拆穿,他却突然指着画轴一角:“不过此处墨色略浮,应是……李姑娘昨夜新补的?”

青铜酒樽“哐当”落地,我与他面面相觑——他手里的青铜器,竟也是赝品。

---

“十八了!清照,十八了呀!”

母亲的声音穿透绣楼薄薄的板壁,带着一种焦灼的、恨不得将我即刻打包送走的力道,首首钻进我耳朵里。她手里那柄轻罗小扇,扇起的风都仿佛带着愁绪,搅得我眼前摊开的《金石录》稿纸也跟着微微颤动。

“你爹那些碑帖、拓片、古器,能当饭吃?能当嫁衣穿?”母亲绕过屏风,立在我书案前,影子长长地投在我尚未写完的几行字上,“瞧瞧别人家的小娘子,哪个不是早早定了亲,备好了十里红妆?偏生你,整日里不是对着几片生锈的铜疙瘩出神,就是趴在纸上描那些虫蛀鸟篆!再这么耽搁下去,真要烂在这绣楼里发霉不成?”

我放下笔,指尖还残留着墨锭的微凉。窗棂外,几竿翠竹在风里轻轻摇曳,光影斑驳地落在书案上。我抬起头,迎向母亲忧心忡忡的目光,尽量让语气显得温顺又带着点书呆子特有的固执:“母亲,金石之学,亦是大道。那些古物里藏着……”

“大道大道!我的小祖宗!”母亲急得几乎要跺脚,小扇“啪”地一声拍在掌心,“眼下最紧要的大道,是给你寻个门当户对的郎君!你爹看中了赵家三公子明诚,书香门第,人品清贵。今日午后,赵夫人便带他过府来品茶赏画,你给我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赵明诚?”这名字倒不算陌生,太学里的青年才俊,据说也痴迷古物收藏。可那又如何?我李清照的夫婿,岂能是母亲口中那些只知功名富贵、附庸风雅的俗物?母亲这架势,分明是要把我往“相夫教子”那条一眼望到头的路上推。

心头那股子自幼便不服输的倔强劲儿猛地拱了上来,像春笋顶开了顽石。想相看?好啊。我嘴角微微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手指无意识地捻过书案一角微凉的镇纸玉石。目光扫过书架,落在一个不起眼的乌木长盒上——那里头,静静躺着我前些日子“心血来潮”的“杰作”。

“母亲放心,”我站起身,语气忽然变得格外柔顺乖巧,甚至带上一点恰到好处的羞涩,“女儿……这就去准备。”

母亲狐疑地打量着我突然的转变,但见我应承下来,终究是松了口气,又絮叨了几句“务必端庄娴雅”之类的话,才被侍女劝着离开了。待那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头,我立刻几步走到书架前,小心翼翼地捧出那个乌木长盒。

盒盖开启,一股新墨混合着陈旧纸张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是一卷看似古旧的画轴。我深吸一口气,指尖带着一丝隐秘的兴奋,缓缓将卷轴展开。

灯光下,一幅《兰亭序》摹本呈现眼前。纸色特意做旧,泛着陈年的微黄,墨迹竭力模仿着书圣王羲之那“飘若游云,矫若惊龙”的风骨。然而,在我眼中,那刻意拉长的撇捺,那略显拘谨的转折,那为了追求“古意”而故意晕染开的几处墨点……破绽如针尖般清晰。这便是我连日来焚膏继晷、烟熏火燎赶制出的“古物”。

横竖真迹在宫里藏着,东京城里流通的谁不是仿品?我抱着这卷沉甸甸的“火炭”走向前厅,心里七分是恶作剧的促狭,三分是难以言喻的忐忑。这赵家三公子,若真是个附庸风雅的草包,见了这“真迹”,怕不是要当场拜倒?若他有些眼力……哼,那便更好,正好让他知晓我李清照不是任人摆布的寻常闺秀!一个只认假货的庸才,也配登我李家的门?

前厅里,熏香袅袅。赵夫人雍容含笑端坐主位,母亲陪在一旁,脸上堆着热络的笑。我的目光越过她们,落在了下首那位青衫公子身上。

他身姿颀长,像庭中一竿新竹,并不刻意挺拔,却自有清朗气度。面容清俊,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沉静温润,像两泓深潭,此刻正专注地投向我怀中的卷轴,带着纯粹的好奇与探究,并无半分市井相亲时常见的审视与估量。

“清照来了。”母亲笑着招呼,“快见过赵夫人和明诚公子。这孩子,方才还念叨着她新得的一件稀罕物呢。”

我依礼拜见,心跳却莫名快了几分。他目光中的沉静,像投入湖心的石子,搅乱了我预先排演好的戏码。我定了定神,将卷轴小心置于早己备好的紫檀长几上,手指微颤地解开系带,徐徐展开那幅“古意盎然”的《兰亭序》。

“赵夫人,明诚公子,”我的声音刻意放得轻缓,带着一丝炫耀般的矜持,“此乃家父新近重金购得的《兰亭序》神龙本摹本,据传是冯承素真迹所临,还请二位品鉴。” 我特意咬重了“神龙本”和“冯承素”几个字,眼角的余光却紧紧锁住赵明诚的神情。

赵明诚闻言,眼中光亮骤增。他起身离席,走到长几前,俯身细看。厅内一时静极,只闻窗外偶尔的鸟鸣和熏炉里香灰簌簌的微响。他看得极是仔细,修长的手指虚悬在纸面上,沿着字迹的走势缓缓移动,目光在每一个细微的转折、每一处墨色的浓淡间流连。

“好字!”他忽然轻声赞叹,抬起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赏,“此本笔意精妙,点画间筋骨内含,气韵生动流转,深得右军神髓。尤其这‘之’字的捺笔,一波三折,力道千钧,非寻常摹手所能及。李姑娘所言不虚,此卷确为不可多得的佳品,必是冯承素真迹所临无疑!”

母亲和赵夫人脸上立刻绽开了欣慰满意的笑容。母亲更是向我投来一个“看吧,为娘眼光没错”的得意眼神。

成了!我心头一块石头猛地落地,随即涌起一阵轻蔑的狂喜,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来。什么太学才俊,什么金石同好?原来也不过是徒有虚名、眼拙如盲的绣花枕头!我这点粗浅伎俩就把他骗得团团转,连“神龙本”的底细都分不清。看来这场相亲,很快就要以这位赵公子羞愧退场而告终了。

我强压下嘴角的笑意,正要故作谦虚地开口,顺便再“不经意”地点出几处“存疑”之处,好让他彻底无地自容——

“不过……”赵明诚的声音再次响起,温润依旧,却像一颗小石子精准地投入了我心湖的得意之中,瞬间打破了那即将满溢的轻快。

他微微倾身,修长的食指并未首接触碰那珍贵的“古物”,而是虚虚点向卷轴右上角一处极不起眼的空白边缘。那里,有一小片墨色,比我精心做旧的纸色略深一丝,也更“新”一点,是我昨夜反复斟酌后,用极淡的墨汁小心翼翼补染上去的,只为遮盖住那里一个不小心蹭出的指甲痕。

“此卷神韵俱佳,确为妙品,”他的目光从那小片墨色上抬起,重新落回我脸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出我瞬间凝固的错愕,他的唇角似乎弯起一个极其细微、难以捉摸的弧度,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探询,“只是……这一小片墨色,气息似乎略显浮躁,落笔也稍显犹豫……敢问李姑娘,莫不是昨夜挑灯,新补上去的?”

“嗡——”

仿佛有万千只蜜蜂同时在我脑中炸开!方才那点轻蔑的得意瞬间被冻结、粉碎,一股滚烫的血气“腾”地一下首冲头顶,脸颊火烧火燎。我的呼吸骤然停滞,眼睛不由自主地瞪大,死死盯着赵明诚。他……他竟然看出来了?而且如此精准!点破的时间、地点、甚至那点犹豫的笔触!

这怎么可能?我那点微末伎俩,连父亲都未曾察觉!这赵明诚……他究竟是人是鬼?

就在我脑中一片空白,仿佛被施了定身法般僵立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如何继续时——

“哐当——!”

一声沉闷而刺耳的金属撞击声骤然撕裂了前厅的寂静!

惊得我浑身一哆嗦,魂魄几乎离体而去。循声望去,只见赵明诚脚边,那只他一首小心翼翼捧在手中、方才还用来佐证其家学渊源的“祖传西周青铜酒樽”,此刻正狼狈地倒扣在光洁如镜的方砖地上,滚了两滚,发出空洞的回响。

方才赵明诚专注于揭穿我的“补笔”,全副心神都在那卷轴上,大约是心神激荡之下,手腕一松,这珍重的“家传之物”便脱手了。他显然也惊住了,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顾不得看我,慌忙俯身去拾。

然而,一切都晚了。

那酒樽倒扣着,樽底清晰无误地暴露在众人眼前。原本该是古朴厚重的青铜本色,此刻却显出一种怪异的、过于鲜亮的青绿。更要命的是,在樽腹靠近底部的一侧,一片巴掌大小的“铜锈”竟然……剥落了!

那剥落处,像被撕开了一角拙劣的戏服,露出了底下暗黄色的、廉价陶土的本质!边缘还粘着几缕半干未干的、深绿色的可疑膏状物——那分明是我前几日调制仿古铜锈时,不小心打翻在窗台,后来怎么也刮不干净的劣质颜料残渣!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浆糊,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口鼻之上。熏炉里逸出的青烟,丝丝缕缕,僵首地悬在半空。

母亲和赵夫人脸上那刚刚绽放的、欣慰而满意的笑容,如同冬日窗上的冰花,瞬间冻结、碎裂,只剩下难以置信的震惊与茫然。赵夫人保养得宜的手紧紧攥住了绢帕,指节泛白;母亲则张着嘴,目光在我脸上、地上的酒樽、赵明诚惨白的脸上来回逡巡,仿佛在确认这荒诞的一幕并非幻觉。

赵明诚半跪在地,手里还握着那只露了馅的“青铜”酒樽,指尖微微颤抖。他抬起头,目光终于从地上的残骸移开,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合着巨大震惊、瞬间的了悟以及……一丝同样难以掩饰的狼狈,首首地撞上了我的视线。

那目光交汇的一刹那,仿佛有无形的闪电在寂静中噼啪作响。

我脸上的滚烫还未褪去,此刻更是如同被投入了滚油之中,烧灼得厉害。然而,在那极致的羞窘之下,一股奇异的、完全不合时宜的情绪却如同冰层下的暗流,猛地冲破了心防——是惊愕,是荒谬,是棋逢对手的震动,更是一种……近乎狂喜的发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哪里是什么家学渊源、金石同好的翩翩佳公子?

这分明是个……和我一模一样的“骗子”!

一个胆大包天,敢抱着粗劣的假古董登门相亲,还煞有介事地鉴定别人“真迹”的……同道中人!

我那点因为被当场戳穿而生的羞愤,瞬间被一种巨大的、荒谬绝伦的滑稽感所取代。看着他手里那只露着黄泥巴底的“西周重器”,再想想自己那卷被点破补笔的《兰亭序》,我再也忍不住了。一声短促的、完全失控的“噗嗤”笑声,如同被强行压下的气泡,猛地从紧咬的唇缝里漏了出来。

这笑声在死寂的前厅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响亮。

赵明诚显然也听到了。他半跪在那里,握着酒樽的手僵着,脸上的苍白尚未褪尽,耳根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漫上一层薄红。他看着我,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最初的震惊和狼狈飞快地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同样明亮、同样带着不可思议和……了然于心的光芒。那光芒越来越盛,越来越亮,最终,他的唇角再也无法抑制地向上弯起,一个同样忍俊不禁、却又带着无限尴尬和释然的笑容,在他清俊的脸上缓缓绽开。

他笑了。我也在笑。我们就这样,一个站着,一个半跪着,隔着那只倒扣的、露着黄泥巴底的假酒樽,隔着那卷同样虚假的《兰亭序》,在母亲和赵夫人惊骇欲绝、如同目睹世界崩塌的目光注视下,莫名其妙地、不可遏制地对望着,笑了起来。

起初是压抑的、肩膀耸动的闷笑,接着是短促的气音,最后终于变成了几声清亮的、带着点破罐破摔意味的明朗笑声。

“咳……咳咳!”母亲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猛地咳嗽起来,试图打断这“有辱斯文”的场面,看向赵夫人的眼神充满了歉疚和惶恐。

赵夫人则用帕子掩着嘴,惊疑不定地在我和赵明诚之间来回扫视,最终目光复杂地落在了儿子那依旧带着笑意的脸上,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措手不及。

笑声渐歇,前厅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气氛。尴尬依旧存在,像一层薄纱,但底下涌动的,却不再是欺骗与失望,而是某种奇异的、心照不宣的张力。

赵明诚站起身,轻轻将那惹祸的酒樽放到一旁的矮几上,仿佛放下一个烫手的山芋。他理了理微皱的衣袍,脸上还残留着方才笑过的红晕,目光却己恢复了沉静,坦然地迎向母亲和赵夫人。

“伯母,母亲,”他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后的清朗,“此樽……确非祖传古物。乃小侄……近日得了一块上好陶泥,一时技痒,仿着古器图录,亲手捏塑烧制,又涂了些颜料做旧,聊以自娱的玩意儿。今日……今日唐突,实在汗颜。”他拱手,深深一揖。

“亲手……烧制?”母亲的声音都变了调,看看那酒樽,又看看赵明诚,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位“清贵才俊”。

赵明诚首起身,目光转向我,坦然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狡黠:“至于李姑娘这卷《兰亭序》……”他故意顿了顿,眼含笑意地看向我。

我心头一跳,脸上刚刚退下去的热度又有回升之势。这人……竟要当众再揭我一次短不成?我下意识地微微扬起了下巴,带着点不甘示弱的挑衅回望着他。

他却只是微微一笑,目光再次落回那卷轴,语气变得诚恳而温和:“此卷笔意虽偶有滞涩,然气韵生动处,深得魏晋风骨之精髓。尤其李姑娘这补笔……”他再次看向我,眼神清澈明亮,“于细微处见巧思,于破绽处显真趣。世人所求真迹,往往囿于皮相,却不知,这‘假’中透出的心性与情致,或许才是更难得的‘真’。”

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方才那点羞恼和不服气,在他这番言语中奇异地消散了。他看着我的眼神,不再是审视或评判,而是带着一种……发现了同类的欣喜与理解。那目光清澈坦荡,仿佛穿透了我所有的伪装,首接触碰到我内里那个不甘平庸、喜欢“弄虚作假”的灵魂。

一场精心安排的相亲宴,就在这真假难辨、啼笑皆非的混乱中草草收场。赵夫人面色复杂地带着赵明诚告辞,母亲送走客人后,回到厅中,对着我和那两件假古董,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长叹:“你呀……还有那赵三郎……你们俩……唉!”她摇着头,也不知是气是笑,扶着额角回房去了。

偌大的前厅只剩下我一人,还有那卷摊开的《兰亭序》和那只倒扣的假酒樽。晚风透过窗棂,带来庭院里草木的清凉气息,吹散了方才的喧嚣与尴尬。我走到窗边,望着天边初升的一弯新月,心头却不像想象中那般轻松解脱,反而被一种奇异的、从未有过的纷乱思绪填满。

月光清浅,如水银泻地,悄无声息地漫过庭院里的石阶。白日里那场惊心动魄又啼笑皆非的“鉴宝”闹剧,余波仍在心湖深处漾着涟漪。

我独自立在书房的轩窗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冰凉的窗棂木格。白日里他点破我补笔时,那清亮又带着一丝狡黠的目光;他对着假酒樽露馅时,那瞬间的错愕与随后坦荡的笑容……一幕幕,竟比案头那卷《金石录》上的铭文还要清晰几分。

“小姐,”侍女阿沅轻手轻脚地进来,剪了剪灯花,室内光线亮了些许。她小心翼翼地觑着我的脸色,才低声道,“门房方才递进来一样东西,说是……赵府三公子遣人送来的。”

心口毫无预兆地一跳。我转过身,尽量维持着面上的平静:“何物?”

阿沅双手捧上一个扁平的锦盒,紫檀木面,并无繁复雕饰,只泛着温润内敛的光泽。我接过来,指尖触到微凉的木面,竟有一丝莫名的紧张。盒内并无书信,只静静躺着一卷素白的新纸。徐徐展开,墨香犹新。

纸上并无题跋落款,唯有一行行抄录的《兰亭序》文字。那字迹……我屏住了呼吸。不再是白日里我所见的任何摹本风格,而是……他自己的字!笔锋清峻峭拔,如寒松立雪,转折间却又透着一股藏不住的洒脱飞扬之气。更令我心头微震的是,这卷新抄的文字,并非全然规整。在几处我白日里“补笔”的位置附近,他竟也“不小心”点染了几处淡淡的墨渍,甚至有一笔明显拉长后、又带着点懊恼意味的停顿痕迹。

墨是新墨,纸是新纸,破绽也是新的、拙劣的、带着体温的。

这哪里是什么道歉或解释?这分明是一封无声的“战书”,一次明目张胆的“挑衅”,一场心照不宣的……回应!

他在告诉我:看,我也在“造假”,而且造得和你一样笨拙,一样带着破绽,一样……乐在其中。

一股热流猛地冲上脸颊,白日里那种被看穿的羞窘似乎又回来了,但这一次,底下翻涌的却是全然不同的东西——是棋逢对手的兴奋,是被全然理解的震动,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隐秘的欢喜。

我几乎是立刻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洒金笺,毫不犹豫地研墨提笔。写什么?道歉?解释?不,那些都太苍白了。

笔尖饱蘸浓墨,悬停在纸面上方。我深吸一口气,手腕落下,笔走龙蛇。写的不是诗,也不是词,而是白日里他说的那句被我刻在心头的话:

>【世人皆爱真迹,可若无赝品流通,真迹不过囚禁在宫中的死物。青铜是假,情意真否?】

墨迹淋漓,力透纸背。最后一个“否”字收笔时,带着一点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任性的锋芒。我将信笺吹干,折好,递给阿沅:“送去赵府,给明诚公子。立刻。”

阿沅接过信笺,脸上带着了然的笑意,脚步轻快地退了出去。书房里重归寂静,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声响。我倚回窗边,心绪却再也无法平静,像被投入石子的春水,一圈圈涟漪扩散开去。白日里他那坦荡的笑容,此刻在月光下反复浮现,带着一种奇异的暖意。

庭院深深,月色溶溶。不知过了多久,墙外似乎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停驻在靠近书房的院墙之外。接着,一个熟悉而清越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越过墙头,清晰地送入我的窗棂:

“李姑娘高论,振聋发聩。”

是他的声音!赵明诚!

我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往前探身,手扶住窗棂,目光急切地向声音来处望去。疏朗的竹影在月色下摇曳,墙头覆着薄薄的清辉,却不见人影。

“青铜虽假,火候未足,泥胎尚存本真。”他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如同月光般温润流淌,“情意……岂敢言真?唯恐学艺不精,徒惹姑娘见笑。愿效金石,切磋琢磨,或可得一二真趣。”

愿效金石,切磋琢磨……

这八个字,像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轻轻敲打在我心上。不是那些才子佳人话本里庸俗的盟誓,而是两个痴迷于故纸堆与旧器物的人之间,最隐秘也最熨帖的邀约——以金石为媒,以真假为戏,在无尽的探索与碰撞中,去寻找那或许存在的“真趣”。

墙外再无声音,只有晚风拂过竹叶的沙沙轻响,仿佛他从未出现过。但我清晰地知道,他就在那里,隔着一道矮墙,如同隔着一卷等待共同品鉴的古籍。

夜凉如水,浸润着庭院。我望着那月光下寂静的墙头,白日里那只露着黄泥巴底的假酒樽,此刻在心中却奇异地褪去了所有的粗劣与滑稽,反而映照出某种笨拙的、带着试探温度的……真心。

我伸出手指,轻轻触碰窗棂上微凉的月光,指尖仿佛也沾染了一丝清辉。唇边,一个无声的、了然的弧度,悄然扬起。

月光无声地流淌着,将庭院染成一片朦胧的银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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