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残窑断釉

雨，不是落下来的，是天上捅了个窟窿，天河倒灌。

冰冷的，浑浊的，带着铁锈和腐烂淤泥气味的雨水，狠狠砸在漏风的棚屋瓦片上，又顺着千疮百孔的缝隙，瀑布般灌进来。屋里早就没了干地方，泥水横流，破瓦罐、烂陶盆漂在水洼里。唯一还能勉强称得上“床”的角落，铺着半湿的稻草，林周氏蜷在上面，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盖着几件打满补丁、同样湿透的单衣。每一次咳嗽都像要把她的五脏六腑从喉咙里撕裂出来，身体剧烈地弓起又落下，破风箱似的喘息声在雨声的间隙里挣扎。

“娘！娘！你撑着点！”林瓷嘶吼着，声音在雨幕里显得微弱又绝望。他跪在泥水里，徒劳地用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擦拭母亲嘴角不断渗出的、带着血丝的黑红色浓痰。母亲的额头烫得吓人，脸颊却凹陷下去，一片死灰。床边地上，几个空了的廉价药罐子滚在泥水里，像无声的嘲弄。

“药…瓷娃…药…”林周氏烧得迷糊，枯瘦如柴的手指死死抓住林瓷湿透的衣袖，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肉里，留下几道刺目的白痕。那双曾经明亮、盛满慈爱和坚韧的眼睛，此刻浑浊不堪，蒙着一层濒死的灰翳，死死盯着儿子，里面是全然的依赖和无尽的痛苦。

药？哪里还有钱买药！林瓷只觉得一股腥甜堵在喉咙口，他猛地别过脸，牙齿深深陷进下唇，尝到了铁锈味。他恨这漏雨的破屋，恨这无情的老天，更恨这操蛋的世道！为了给母亲治病，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连父亲留下的唯一一件体面长衫也进了当铺。赊账？街尾药铺的王掌柜那张刻薄脸立刻浮现在眼前，嘴角撇着，眼皮耷拉着，声音拖得老长：“林瓷啊，不是叔不近人情，你家这窟窿…填不上啦！再赊？我全家喝西北风去？”最后那点铜板，只换来几贴聊胜于无的草药渣子，根本压不住母亲肺里那要命的邪火。

窗棂被狂风撕扯，发出垂死的呻吟。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浓黑的雨幕，瞬间照亮了屋内——墙角歪斜的破木柜，那是母亲当年的嫁妆；墙上挂着一把干枯的艾草，早己失了驱邪的效力；还有林瓷自己那张被绝望和雨水冲刷得毫无血色的年轻脸庞，十八岁的年纪，眼神却像被生活磨砺了半生，只剩下困兽般的赤红。紧接着，炸雷在头顶轰然爆开，震得屋顶簌簌落灰，浑浊的泥水点子溅在母亲脸上。林周氏猛地一抽，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血沫喷溅在湿透的稻草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不能再等了！林瓷猛地站起来，动作太大，带倒了旁边一个缺口的陶碗，“哐当”一声摔进泥水里，碎片西溅。那声音像砸在他心上。他看着母亲在雷声和咳嗽中痛苦地抽搐，看着那抹刺眼的红，一股冰寒的决绝瞬间冲垮了所有犹豫。

去古窑岭！去那片被诅咒的废墟！镇上的老人都说，那是几百年前一场大祸事留下的死地，窑神震怒，窑工尽殁，怨气冲天，白日里都阴森得瘆人，更别说这样的鬼天气。传说偶尔有胆子大的后生进去，不是疯了就是大病一场，再没人敢靠近。可林瓷顾不上了！传说里也提过，古窑深处，有时能挖到些没烧透的窑变残片，运气好遇到识货的，或许……或许能换几个救命钱！哪怕只有一线希望，哪怕用命去赌！

“娘，你等着！我去给你弄药！一定弄到！”林瓷的声音嘶哑，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劲。他胡乱抓起墙角一把锈迹斑斑、豁了口的破柴刀别在腰后，又扯过唯一一件还算厚实的破蓑衣披在身上，深深看了一眼床上气息奄奄的母亲，猛地转身冲进了屋外那吞噬一切的、白茫茫的雨幕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寒意刺骨。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狼，一头扎进了风雨咆哮的黑暗里，朝着镇子西边那片笼罩在雨雾和恐怖传说下的山岭狂奔而去。脚下泥泞不堪，每一步都溅起浑浊的水花。风声在耳边凄厉地嚎叫，像无数冤魂在哭泣。雨点密集地砸在蓑衣上，发出沉闷的啪啪声，整个世界只剩下狂暴的雨和脚下踩烂泥浆的噗嗤声。林瓷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分不清是水还是泪，眼前只有母亲咳血的惨状和古窑岭那黑黢黢的、如同巨兽匍匐的轮廓。他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让娘活下去！就算那古窑是龙潭虎穴，是十八层地狱，他也要闯进去，抠出一点能换命的“泥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