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道荣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像一条毒蛇，顺着他的手臂蜿蜒而上，瞬间盘踞了他的心脏。那卷朱漆公文静静地躺在案几上，封泥上“荆州牧府急递·考评司亲启”的字样。
张飞！真的是那个“无双”张飞！
自己从文书记录之中当然知道这些无双名将，但当自己真正去面对他们时，那种无力感油然而生，才真正体会到当时对阵他们那些将军的压力。
他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考评司总部许都司上月下发的《建安十三年第三季度英杰简报》——那份在分部传阅时引发无数惊叹与羡慕的华丽名录。关羽、张飞、赵云…这些名字高悬榜首，后缀是令人窒息的“无双”评级，以及配套的、足以闪瞎零陵分部这些穷酸小吏眼睛的待遇清单：青龙偃月刀特级保养津贴、蜀锦战袍年度配额、西域汗血宝马优先补给权……
而他邢道荣，在那份名录的最不起眼的角落，一行小字标注着：“邢道荣：零陵分部外勤记录员（兼零陵上将？待观察），评级：末流，福利：基础粮饷（郡级标准）。”
末流，那就是不入流！
一个在考评司内部评级体系里，勉强够得上“地方治安维持主力”的档次。对上“无双”是什么概念？大概相当于一只刚学会打鸣的小公鸡，被扔进了斗兽场，对面站着一头饥肠辘辘、能生撕虎豹的史前暴龙！
冷汗己经不是在冒，而是小溪般从额角、鬓边、后颈汇流而下，浸透了衣领，带来一阵阵黏腻冰冷的窒息感。邢道荣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磕碰的细微声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邢…邢大哥？” 门口又传来周笔杆怯生生的声音，他还没走，探着半个脑袋，脸上混合着幸灾乐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钱主簿…让您看完急件，立刻去他那里一趟…还有，让您带上…带上咱们分部的《英杰简报》副本…”
邢道荣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里翻涌的酸水。他粗暴地抹了把脸上的汗，一把抓起那卷仿佛有千斤重的朱漆公文，还有压在文书山最底下、几乎被灰尘淹没的《英杰简报》副本，脚步虚浮地朝钱算盘那间稍微宽敞点的“主簿室”挪去。
钱算盘的房间也没好多少，只是案几稍微大点，堆的文书山更高点。此刻，他正背对着门口，站在唯一一扇小得可怜的窗户前，负手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背影显得有些凝重——当然，也可能是装的。
“主簿…” 邢道荣嗓子干得发紧，声音嘶哑，“急件…还有简报…”
钱算盘缓缓转过身，脸上没了刚才在邢道荣那里的刻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忧虑和…某种奇异兴奋的表情。他接过公文，看也不看，首接丢在案上，反而一把抢过邢道荣手里的《英杰简报》副本，哗啦一声展开。
他的手指精准地戳向张飞的名字和后面那串令人绝望的数据：“看看！无双！无双啊邢道荣！张翼德！” 钱算盘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颤抖，“刘备的先锋！冲着咱们零陵来了！”
邢道荣腿一软，差点跪下去。来了！催命符来了！钱算盘这反应，是要拿他祭旗吗？
“主簿…我…属下…” 邢道荣语无伦次，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慌什么！” 钱算盘猛地一声断喝，眼中精光暴涨，竟有几分“临危不乱”的架势，“危机危机，危中有机！这正是天赐良机！是我们零陵分部，是你邢道荣，扬名立万，评级飙升的绝佳机会！”
邢道荣懵了，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扬名立万？在张飞的丈八蛇矛下扬名立万？是挫扬骨灰吧！”
钱算盘绕过案几，一把抓住邢道荣冰凉的手臂，力气大得惊人：“听着！考评司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是记录功绩！是发掘英雄！刘备军南下，这就是一场大戏！而我们零陵，就是这出戏的第一个舞台！而你，邢道荣！” 他另一只手重重拍在邢道荣的肩膀上，拍得他一个趔趄，“你就是这舞台上的主角！我们的‘零陵上将’！”
邢道荣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比刚才更甚。主角？在张飞面前当主角？那和肉包子打狗有什么区别？还是带馅的！
“主簿！使不得啊！” 邢道荣几乎要哭出来，“属下…属下这点微末本事，哪里够得上张飞一根手指头！这‘上将’…它…它就是个虚名，当不得真啊！属下就是个记录员，本本分分在后面记录就好…”
“放屁！” 钱算盘厉声打断，唾沫星子再次光临邢道荣的脸颊，“系统里录了！刘度大人认了！它就是真的！考评司的规矩，录入系统的称号，就得有实绩支撑！以前没机会，现在机会来了！” 他松开邢道荣，背着手在狭小的空间里踱步，像一头焦躁又贪婪的困兽。
“张飞来了，零陵必有一战！这是板上钉钉的考评司甲级观察事件！你，作为我零陵分部唯一拥有‘战将’称号的外勤人员，必须承担起前线近距离观察与关键事迹捕捉的重任！” 钱算盘斩钉截铁地下了命令，语气不容置疑。
前线？近距离观察？捕捉事迹？邢道荣眼前一黑，仿佛己经看到张飞那蒲扇般的大手捏着自己的脖子，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提起来，然后丈八蛇矛闪着寒光捅过来…
“主簿！这…这是送死啊！” 邢道荣最后的理智让他喊了出来。
“死？” 钱算盘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古怪、近乎残忍的笑容，“邢道荣，考评司的人，就算死，也要死得有价值！死得其所！死得能录入《英烈传》，光耀门楣，惠及分部！” 他凑近邢道荣，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蛊惑的意味，“想想！想想你的评级！想想你的待遇！只要你能在这次‘观察’中，捕捉到哪怕一点点‘亮眼’事迹——比如，在张飞面前全身而退？或者，伤了他一根汗毛？哪怕只是让他顿了一顿？考评司总部会怎么看？你‘零陵上将’的称号立刻就能坐实！评级首接从不入流跳到二流！甚至…准一流也不是没可能！到时候，精甲、快马、翻倍的粮饷…唾手可得！”
钱算盘描绘的前景，像海市蜃楼一样在邢道荣绝望的脑海中闪过。精甲？快马？粮饷？这些东西在活命面前，算个屁！他只想活下去，继续当他的小记录员，处理那些虽然烦人但至少安全的注水报告！
“可是主簿…”
“没有可是！” 钱算盘猛地挥手，斩断了邢道荣最后的挣扎，“这是命令！考评司零陵分部的命令！也是你身为‘零陵上将’的职责！” 他语气放缓，带上了一丝冰冷的安抚，“放心，考评司不会让你赤手空拳去送死。下午，分部会给你安排紧急的‘战场生存与事迹最大化’培训。考评司积攒的那些保命的小玩意儿，也会给你配上！”
保命？小玩意儿？邢道荣心里半点底都没有。考评司那些所谓的“黑科技”，他以前也听说过，什么“低存在感护符”、“战场急救糖丸”…效果嘛，据说是时灵时不灵，主要看运气，更多是心理安慰。
钱算盘不再看他，重新拿起那份朱漆公文，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冰冷：“好了，下去吧。抓紧时间把都亭乡剿匪报告和军械损耗清单处理好。下午未时，准时到后院库房参加培训！记住，邢道荣，你代表的是咱们零陵分部的脸面，更是考评司系统的‘专业性’！别给我，也别给考评司丢脸！”
最后几个字，像冰锥一样扎在邢道荣心上。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钱算盘那间令人窒息的房间的。走廊的光线似乎比来时更暗了，空气里那股熟悉的霉味，此刻闻起来，竟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回到自己那张三条腿的案几前，邢道荣像一摊烂泥般瘫坐下来。地上那摊摔碎的陶碗水渍还没干透，映照着他惨白如纸、写满绝望的脸。
案头，那份注水的剿匪报告、冰冷的军械损耗清单，还有那卷《英杰简报》副本上张飞那刺目的“无双”评级，都像一张张催命符，无声地嘲笑着他。
“下午的培训？保命的小玩意儿？”
邢道荣只觉得浑身发冷，一种深入骨髓的、被命运巨轮无情碾过的恐惧，将他牢牢攫住。他仿佛己经置身于零陵城下，听到张飞那炸雷般的咆哮，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而他的手里，只有一把记录用的刀笔，和一叠可能屁用没有的考评司“护身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