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捧着那本《浪史》溜回自己那间比柴房好不了多少的偏屋时，心还在砰砰跳。
成了！他赌赢了！
他大口喘着气，试图平复翻涌的心绪。刚才在清竹轩里的一切，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里飞速回放。
二哥林逍的反应……太不一样了！
林安在林府这个等级森严、人心鬼蜮的大宅院里活了十六年，像一株长在阴暗石缝里的苔藓，习惯了仰视，也习惯了被忽视。他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了，尤其是那些读书人。
府里的嫡兄林瑾，还有外面那些偶尔来做客的秀才老爷们，哪一个不是把“斯文”、“清贵”、“礼义廉耻”挂在嘴边？
他们端坐时如同泥塑木雕的圣人，走路时迈着方步，连看人时，那眼角余光总是带着一种浸透骨髓的轻蔑，仿佛多看他们这些边缘的人一眼，都会污了他们的清名。
他们谈论的永远是圣贤文章，是家国天下，是风骨气节，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可背地里呢？
那些清流读书人，哪一个不是妻妾成群，却又道貌岸然地斥责他人有伤风化？
虚伪！全都是令人作呕的虚伪！那层读书人的皮，不过是他们用来标榜身份、抬高自己、打压别人的工具！
可二哥林逍呢？
林安回想起自己递上那个青布包裹时，二哥那原本的烦躁眼神，在掀开包裹一角后，瞬间的变化，没有丝毫掩饰。
二哥绝对不是寻常人等！
林安靠在门板上，身体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颠覆性的认知带来的激动。
他送那些书，表面是投其所好，更是一种试探！
他要看看这位突然翻身、得了秀才功名回来的二哥，骨子里到底是什么成色。
是又一个披着斯文外衣的伪君子？还是……一个能让他这种蝼蚁看到一线生机的“真人”？
这种真，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混不吝，在林富贵、王氏、林瑾这些习惯了用规矩和体面来包裹腌臜的人眼里，是油盐不进，是难以掌控的刺头。
可在林安眼里，这就是一道光！一道能刺破林府这潭死水的光！
“娘…您看见了吗？”他对着冰冷的空气，“儿子…好像找到活路了。”
他娘，就在林闲被赶出林府的那段时间小产了，临死前攥着他的手，指甲几乎抠进他肉里，眼睛瞪得老大，只有气声：“安儿…活下去…离…离他们远点…”
怎么远？他一个无依无靠的庶子，在王氏眼皮子底下，活得还不如只狗。
下人的白眼，克扣的份例，冬天的炭火永远不够。
林瑾看他的眼神，更是跟看地上的蚂蚁没区别，偶尔兴致来了，还会故意绊他一脚，看他摔个狗啃泥，再假惺惺地笑一句：“哟，安弟走路可得当心啊。”
他早就学会了当个隐形人。缩在角落，降低存在感，耳朵却支棱得比谁都高。
府里的风吹草动，下人的闲言碎语，老爷书房外小厮的只言片语，太太房里大丫鬟的抱怨…全被他一点点收集起来，像蚂蚁搬家，藏在他枕头底下那个磨破了边角的小本本里。
他本能地觉得，这些东西，说不定哪天能换命。
所以，当二哥林逍被张霸逼得撞墙、又被县尊接走的消息传回来时，林府上下都在幸灾乐祸地等着看笑话，只有林安心里咯噔一下。
再后来，二哥县试中了！还写了首让教谕泣评的诗！府试更是离谱，九个字破格中了秀才！知府亲批字字千钧！
当时林府炸了锅，王氏砸碎了屋里一半的瓷器，林瑾的脸黑得像锅底灰，林安缩在自己屋里，心却像烧开的滚水。
机会！这绝对是天大的机会！
二哥也是庶子！跟他一样，是被王氏和林瑾踩在脚下的泥！
可现在，这块泥巴里，愣是炸出个金光闪闪的秀才老爷！
二哥能翻身，他林安为什么不能？
他太清楚二哥在林府是什么处境了。斗鸡走狗，眠花宿柳，废物名声传遍临山。
可这名声…真的是二哥的本性？还是…像他一样，为了活下去的伪装？
林安赌了。赌这位新晋的秀才二哥，骨子里绝不是那些酸腐文人！
这是孤注一掷的投名状。
现在看来，他好像…投对了。
二哥收下了那些书本，虽然没说什么掏心窝子的话，但林安能感觉到，二哥看他的眼神里，没了那种看透明人的漠然。
这就够了！
清竹轩。
林闲正翻着林安送来的精神食粮，啧啧称奇古人的开放程度，正看到一处精妙批注倒浇蜡烛，院门又被敲响了。
这次来的是吴庸本人，身后还跟着孙师爷，“林老弟！大喜！大喜啊！”
吴庸红光满面，人未到声先至，手里捏着一叠烫金的帖子，晃得人眼花。
“看看！看看这是什么！”他几步跨进来，把帖子往林闲书案上一拍，唾沫星子差点飞到那本摊开的孤本上。
“青州鹿鸣文会的帖子！老弟，这可是天大的脸面！”
林闲眼疾手快，“啪”地一声合上那本孤本，面不改色地塞进抽屉，才懒洋洋地看向那堆帖子：“鹿鸣文会？干啥的？吃席？”
吴庸被他这态度噎了一下，随即笑得更加热络。
“吃席？哈哈哈，比吃席强百倍！这可是咱们青州府历年秋闱前最盛大的文会！府城才子云集不说，更关键的是——”
“历年都有京城来的大人物，或是致仕还乡的阁老，或是奉旨巡查的御史，借着这文会暗中观风望气，物色人才！老弟，你如今名动青州，这帖子，就是一张通天的梯子啊！”
孙师爷在一旁帮腔，眼睛里精光闪烁：“相公，此等盛事，非去不可。小人己替您仔细筛过其他杂七杂八的邀约，唯有这鹿鸣文会，于您扬名、于您秋闱前结识同道、乃至…于您日后前程，都大有裨益！帖子都给您备好了！”
前程？林闲心里翻了个白眼。老子只想搞钱跑路！
扬名？扬个屁的名，越扬名越跑不掉！
他刚想张嘴找个由头推了，比如“偶感风寒”、“需要静心备考”之类的屁话，目光扫过吴庸和孙师爷那两张写满“你敢不去试试”的老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妈的，人在江湖飘，身不由己。
“行吧，”林闲一脸勉为其难，“去就去。不过…”他眼珠一转，“我一个人去多没意思？带个人行不行？我弟林安，让他跟着去开开眼，拎个包递个水什么的。”
带家属？吴庸和孙师爷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一丝错愕。
鹿鸣文会何等清贵之地？带个名不见经传、还是庶出的弟弟？
这林闲行事，果然…不同凡响。
“这…”吴庸犹豫一瞬，随即想到林闲那返璞归真的性格，立刻释然。
高人行径，岂能以常理度之？带个弟弟，说不定更能彰显其兄友弟恭、顾念亲情的赤子之心。
“无妨！无妨！”吴庸大手一挥，拍板定案，“林安公子同去便是！正好让府城才俊们也看看，我临山县不仅出了林老弟这等奇才，更有兄弟情深的美谈！老孙，再备一份帖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