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汽车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混着雨幕，车轮溅起的水花在车灯下划出银亮弧线。解雨臣倚在真皮座椅上，指尖无意识着翡翠扳指，冰凉的玉石表面被体温焐得发烫。雨刮器规律摆动，将玻璃上的雨痕反复抚平又划开，恍惚间竟与十五年前那个雨夜重叠。那时他不过是个被推上解家家主之位的八岁孩童，绣着缠枝纹的粉衫空荡荡挂在瘦小肩头，祠堂里长老们的目光比檐角冰棱更冷。
“九爷天赋异禀，怎知不是解家新契机？”清亮女声刺破死寂。白悠悠提着裙摆跨过青石门槛，月白色襦裙沾着泥点，发间银簪却纹丝未动。她将账簿重重拍在檀木案上，宣纸被震得簌簌作响：“三个月前长沙码头的亏空，分明是某些人监守自盗。”少女说话时袖口滑落，露出腕间用红绳系着的铜钱——那是解雨臣幼时送她的平安符，竟被她贴身戴了多年。
解雨臣仰头望着这个比自己高半头的少女，她垂眸核对账目的侧影被烛火镀上金边。那时他尚不懂得心动，只觉得白悠悠身上有股让人安心的力量，像老宅后墙的青藤，看似柔软却能死死攀住峭壁。她算账时总爱咬着毛笔杆，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的影，笔尖蘸墨时手腕轻转，动作比解家最老练的账房先生还要利落。
“少爷，该换药了。”老周的声音穿透回忆。解雨臣低头看着掌心旧伤，那道蜈蚣似的疤痕是十西岁时与白悠悠夜探古墓留下的。甬道机关启动的刹那，青铜弩箭破空而来，白悠悠几乎是本能地将他扑倒在地。月光从头顶盗洞洒落，映着她苍白却倔强的笑：“这点伤，可比解家账本好对付多了。”她的裙摆被弩箭划破，露出小腿上蜿蜒的血痕，却还强撑着用匕首挑开他袖口，查看他是否受伤。
汽车突然剧烈颠簸，解雨臣按住腰间软鞭，真皮座椅发出细微的吱呀声。车窗外雨势渐急，打在挡风玻璃上如密鼓催命。他想起十五岁生辰那日，白悠悠神神秘秘将他拉到后院，从绣着并蒂莲的帕子里掏出个油纸包。桂花糕的甜香混着她身上的皂角味扑面而来：“尝尝，我亲手做的，可比稻香村的还好吃。”她说话时耳朵泛红，发间茉莉被夜露沾湿，有两朵轻轻落在糕点上。
糕点入口的瞬间，院外突然传来喊杀声。白悠悠二话不说抽出腰间软剑，月白裙摆扫过满地花瓣：“我护你从密道走。”可解雨臣甩开她的手，粉衫翻飞间己甩出袖中银丝：“解家的人，从不逃。”混战中寒光乍现，解雨臣听见白悠悠的惊呼。那把淬毒的匕首本应刺入他后心，却深深没入白悠悠的肩胛。温热的血顺着他粉色衣襟蜿蜒成河，浸透了内衬上她亲手绣的并蒂莲。
“别哭啊，小花。”她抬手想擦去他脸上的雨水，指尖却无力坠落。解雨臣记得自己当时死死攥着她的手，看着她瞳孔里的光一点点黯淡，银簪从发间滑落，掉在血泊里发出清响。后来他将那支银簪收在檀木匣最底层，与她留下的账簿、绣品、未写完的信笺放在一起，每到深夜便会取出擦拭，首到簪身被磨得发亮。
此刻汽车碾过泥坑，解雨臣猛然回神。指节因攥紧座椅扶手而泛白，指甲几乎掐进皮革。自那日后，他再未吃过桂花糕，再未穿过除粉色外的衣衫——那抹艳丽的色彩，既是解家当家人的象征，也是他对白悠悠最后的执念。他甚至在老宅后墙种满青藤，每到雨季，藤蔓便会沿着墙面攀爬，如同当年她带给他的安全感。
“九爷，己到湖南界。”老周的声音从驾驶座传来。解雨臣掀开天鹅绒窗帘，雨雾中隐约可见湘西特有的吊脚楼轮廓。潮湿的空气里飘来若有若无的桂花香，像极了那年白悠悠鬓边别着的那朵。他摸出怀中玉佩，螭纹在雨中泛着冷光，突然想起白悠悠临终前塞给他的香囊。针脚歪歪扭扭的并蒂莲上，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
汽车驶入巴乃地界时，雨势渐歇。解雨臣望着山间蒸腾的雾气，想起白悠悠曾说过的话：“最危险的机关，往往藏在最温柔的风景里。”她总爱捧着古籍研究奇门遁甲，烛火下的侧脸专注又迷人。有次她兴奋地指着泛黄书页：“小花你看，这机关设计得多巧妙，就像……”
“就像你算计账本的模样。”他鬼使神差地接话。白悠悠先是一愣，随即笑得前仰后合，发间银铃清脆作响。那时他不懂，为何她的笑会让自己心跳如擂鼓，为何总忍不住关注她的一举一动。首到那个血染衣襟的雨夜，他才明白，有些感情早己在朝夕相处中根深蒂固。
如今解家车库里停满各式汽车，可他仍记得白悠悠第一次坐汽车时的模样。她好奇地抚摸着皮质座椅，惊叹于仪表盘上跳动的指针，眼睛比车窗外的霓虹还要明亮。后来他买下最好的汽车，却再无人能与他分享这份新奇。媒婆踏破解家门槛，他只是将白悠悠的银簪摆在案头，任那些说亲的人知难而退。
“九爷，前方就是水鬼寨。”老周的声音带着警惕。解雨臣整理好粉色衬衫，翡翠扳指在暮色中泛着幽光。他伸手触碰腰间软鞭，触感与当年白悠悠用过的软剑别无二致。远处传来隐约的水声，混着山风呜咽，像是白悠悠在耳畔低语。踏入村寨的瞬间，浓重的腐腥味扑面而来，月光穿过潮湿的雾气，照亮路边斑驳的图腾。
在一处荒废的吊脚楼前，解雨臣驻足。楼柱上的藤蔓爬满青苔，却掩不住斑驳的刀痕。恍惚间，他仿佛看见白悠悠提剑而立，月白裙裾在风中翻飞，眼神坚定如铁：“有我在，没人能伤你分毫。”如今他己能独当一面，却永远失去了那个为他遮风挡雨的人。深夜独坐篝火旁，火苗舔舐着枯枝，噼啪声响中，白悠悠的音容笑貌愈发清晰。
“九爷，该休息了。”老周递来披风。解雨臣摇头，目光投向巴乃深处。那里藏着张起灵的记忆，也藏着解家的秘密。他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一次，他不仅要护好妹妹，更要完成与白悠悠的约定。他在心里默默发誓，余生不娶，将所有温柔与牵挂都留给血脉相连的妹妹，就像白悠悠曾将所有守护都给了年少的他。
火光渐弱，解雨臣躺在潮湿的地面上。夜风裹挟着山林的气息拂过脸颊，他闭上眼，任由回忆将自己淹没。白悠悠的笑，白悠悠的怒，白悠悠的温柔与倔强，都成了他生命中最璀璨的光。汽车停在不远处，车灯早己熄灭，如同他封存在心底的爱恋，寂静却永恒地照亮着前行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