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化尽时,贾云海己经能熟练地给炸药包缠导火线。老周说他“手上有准头”,破例把自己的牛皮工具袋送给他,袋角绣着“为人民服务”,针脚间卡着陈年煤粉,抠都抠不掉。
“该教你煤巷三诀了。”老周蹲在工具房门口卷旱烟,烟叶是用报纸包着的,报纸上印着“严厉打击刑事犯罪”的通令,“第一诀,看煤纹。煤层走向歪七扭八的地方,准藏着瓦斯窝子,比女人的心思还难猜。”
他用旱烟杆敲了敲贾云海刚画的掘进图:“你看这325巷,煤纹朝西北斜,明天掘进时得往左偏半米,躲着那片亮煤——亮煤下面十有八九是沼气层。”
第二诀是听声音。五月的某个夜班,老周突然按住贾云海的风镐:“听见没?岩层在‘叹气’。”少年屏住呼吸,果然听见头顶传来细碎的“簌簌”声,像有人在上面撒沙子。老周一把拽着他往后跑,刚躲进避难硐室,身后就传来“轰”的闷响,一股气浪夹着煤粉扑过来,糊了满脸。
“这叫‘片帮’,”老周吐掉嘴里的煤渣,“岩层要是发出这种动静,比寡妇哭丧还渗人,赶紧跑,别回头。”
第三诀最玄乎,老周说是“闻味道”。八月的雨夜,贾云海跟着老周巡查盲巷,突然闻到股淡淡的臭鸡蛋味。老周脸色骤变:“瓦斯泄漏!”他迅速掏出腰间的瓦斯检测仪,表盘上的指针己经跳到危险值。两人狂奔着去关风门,身后的巷道里传来“噼啪”的电火花声,那是死神在敲门。
“瓦斯比空气轻,总往高处钻,”老周事后点着烟,火苗在他颤抖的手指间跳跃,“这味道啊,是阎王给的最后通牒。”
除了三诀,老周还教会贾云海看星象。升井后,两人常躺在矸石山上看天,煤尘在月光下像悬浮的银屑。老周指着北斗七星:“看见没?那勺柄指着的方向,就是咱们明天要掘进的地方。”他身上的烟味混着槐花的香,远处工村的灯光星星点点,像落在地上的矿灯。
1983年元旦,矿上发了劳保手套,贾云海把新手套塞给老周:“您的破了。”老周骂骂咧咧接过去,却在没人的时候,把自己攒的粮票塞给贾云海:“给你妹换点细粮,小丫头片子总吃窝头,该长不出个儿了。”
除夕那天,贾云海跟着老周去他家过年。师母在灶台前炖红烧肉,香味勾得他首咽口水。老周的儿子虎子举着个鞭炮跑进来,炸得土炕上的报纸沙沙响,报纸上“联产承包”的字样被震得首抖。
“明年矿上也要搞承包制了,”老周抿了口地瓜烧,脸红得像井下的信号灯,“听说要计件工资,多劳多得。”
“那师傅您能拿双份吧?”贾云海啃着排骨,油汁顺着下巴往下淌。
老周没说话,盯着墙上的全家福出神。照片里的他穿着军装,胸前挂着三等功奖章,怀里抱着两岁的虎子。现在虎子己经十岁,却总说“爸爸身上有股怪味,不像同学的爸爸”。
夜里回家的路上,贾云海看见煤仓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色,像头蹲伏的巨兽。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惊飞了几只夜鸟。他摸了摸口袋里老周给的压岁钱——五块钱,用红纸包着,纸上还有老周儿子的铅笔字:“祝贾哥新年好”。
正月十五没过完,老周就出事了。那天他们在412巷作业,突然发生瓦斯泄漏,火苗顺着煤缝往外窜。老周让贾云海先撤,自己去堵通风口。贾云海跑到安全区后回头,看见老周的矿灯在浓烟里忽明忽暗,像只扑火的飞蛾。
爆炸发生时,气浪把贾云海掀翻在巷道壁上。他爬起来往回跑,听见自己喊“师傅”的声音被火焰撕成碎片。老周被抬出来时,脸己经烧得不成样子,手里还攥着半块掉漆的瓦斯检测仪。
在医院走廊,贾云海看见师母抱着虎子哭,虎子把脸埋在母亲怀里,不敢看床上的父亲。老周的工牌从兜里掉出来,照片上的人穿着笔挺的军装,目光如炬。
“别告诉虎子我是挖煤的。”老周临终前攥着贾云海的手,掌心的老茧蹭过少年的虎口,“就说我是...是修铁路的。”
老周的葬礼上,贾云海把那副新手套放进骨灰盒。煤城的风卷着纸钱灰,落在他的安全帽上。他想起老周说的煤巷三诀,突然明白第三诀的真正含义——不是闻瓦斯味,而是闻岁月的味道,那味道里有汗碱、有煤粉、有未说完的话,还有永远停在1983年春天的,一个老兵的背影。